周曼第一次看到枝伊画娃娃时,问过枝伊:“你爱那个孩子吗?”
枝伊用天经地义的语气回答道:“爱,但我更爱我自己。”
听到开门声响,枝伊微笑着扭头看向玄关处,还没有看到周曼的身影就说:“这么早就回来了?”
周曼换好鞋,走到枝伊面前,说:“范晟浩来了。”
枝伊对此毫不意外,范晟浩前两天就给她打过电话,向她预告了他会亲自来接她的消息。他做每件事都要让她知道,以前为了邀功,不让自己的每一次付出白白浪费,现在为了给她时间调整情绪。
他相信她在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已经得到历练,有所成长,变得足够成熟,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捧在心里呵护的枝伊,不再是整天只想着自己如何享乐的娇滴滴又不懂事的公主,不会拒绝他那些以大局为重的举动。
他的家庭就是大局,生育下一代就是家庭中最大的事。
枝伊继续不紧不慢地画完面前的一张容纳了六个娃娃的画,给它们涂上暗红色的背景,而后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笔下的又一幅作品。
周曼每次看到那些娃娃,心中总会冒出一丝诡异感,它们的身体很有活力,处境却极其危疑,如同阳寿未尽却坠入地狱的半人半鬼。周曼问:“这些画要留下吗?”
枝伊摇摇头:“这些不是为你画的,我要带走。以后有机会让你当模特,我好好画几张送给你,你要我的画还不容易。”
枝伊到卧室里换衣服。这几天枝伊皆是穿着周曼的睡衣或睡裙,小一个号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时时刻刻有个小孩抱紧她,但只能抱住她的身体,手腕脚腕都会裸露,看上去有点局促。
换回她自己穿着过来s市的休闲服,孤军奋战的感觉再次回到她的心上。
枝伊将她的画塞进包包里,又慢吞吞地收拾好手机等物件,脸上是浓重的不舍神色,同周曼说:“我回去了。”
“嗯。”周曼想了想,握着拳头给枝伊打气,“加油,什么都不用怕,做你想做的事,走你想走的路。”
枝伊暗暗叹气,她想做的事就是赖在周曼家里不离开。
周曼没有送枝伊下楼,只站在玄关外的过道里,看着枝伊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看着那道门轻轻关上。
电影正好播完正片,长长的演职人员和幕后工作人员名单在漆黑的屏幕上滚动,像听着片尾曲在宽阔的赛道中慢跑。片尾曲她已然熟悉,整部电影她都非常熟悉,她陪枝伊看过许多遍。枝伊总喜欢循环播放喜爱的某一部老电影,直到想起另一部刻在脑海里的老电影为止。因为看的次数太多,她们都不会认真对待,周曼一边修图一边听台词,枝伊一边画画一边对对子般时不时在演员说台词后接下一句台词。
周曼关掉电视,在沙发坐下,继而躺下。沙发是她夜晚的床铺,最右边的位置放着折迭成方块的被子,其上还有她的枕头。她把卧室让给了枝伊。每晚入睡前的漫长时间里,闭上双眼的她都会想象卧室里枝伊的睡颜,为枝伊祈祷,愿枝伊的困境可以如同梦境一般易逝。
此时她睁着眼,在明亮的天光中看着自己的家,只觉这间房子突然变得很大很大,填塞满了具象化的寂静。她好像懂得了枝伊在画画的时候为什么喜欢让一部电影循环播放。
枝伊一回到家就同范晟浩进行了彻底的交谈,而后又和范晟浩的父母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想再为了怀孩子的事情而受折磨。
这次谈话结果也没有让枝伊太意外,范晟浩不同意放弃要孩子,范晟浩的父母更是不可能同意,家庭的斗争一触即发。
他们都各出奇招要说服枝伊改变主意,又是祈求,又是哭诉,又是威逼,又是利诱,他们以为枝伊是一时意气,以为失去一个孩子对枝伊的打击太大了,枝伊一时接受不了而已。
范晟浩的父母甚至在私下里责备范晟浩,怪他娶了枝伊这样家庭条件好的女生。他们觉得这样的女生吃不了苦,太过娇气,又因为娘家的纵容而自视过高,看不上他们家许给她的东西,不肯听话,注定当不了一个好媳妇,无法像大地一般任劳任怨替他们范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
生育一事对他们而言是人生必须完成的重大任务,拥有后代,后代也拥有后代,如此他们的任务才算完成,他们的人生才算无憾。
这是山一般不可撼动的认知。
而枝伊在他们的攻势之下自巍然不动,也如同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山。
枝伊不需要做出多么出格的事,她站立在原处,不移动,不低头,始终坚守自己的想法,就是最顽强的反抗。
反抗的背后,由枝伊不断消耗的忍耐和柔情构成,待一切情与义都消耗殆尽,她便会提出那个一刀两断的要求。
而支撑枝伊按照自己的节奏为这段婚姻画上句号的人是周曼,交流不再止于线上打字,枝伊几乎每天都和周曼通电话,无论什么事,枝伊总想听听周曼的意见,大到用什么说辞反驳范晟浩、范母,小到明天穿哪一套衣服、吃什么早餐等等的事情,枝伊都会同周曼说。
周曼并不需要充当枝伊的军师,她需要做的是一遍又一遍告诉枝伊每个人都只属于自己。
自从那个难得的胎儿死去之后,范晟浩的心境似乎改变了许多,抑或是,他将从前用以伪装的好丈夫面具扯了下来,他和范母逐渐站在了同一战线上,在家里协同合作,不断给枝伊施加压力,所有行动都以逼迫枝伊再去做试管婴儿为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