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县出城北一里地,过漕河,沿官道,零散坐落有十数人家。夏日本自昼长夜短,往来交驰不歇,是以沿道设摊叫卖渐甚。从兜售瓜果、供给干粮到更替马具、修补鞋靴,乃至炊厨借宿、寄送行装:邻里间你争我抢生意打得火热,拦道吆喝遭飞马踏死者每岁也有二三。北方商路兴盛,边关战事暂平,散兵游勇聚集成寨,寨变为村,直至荆风与曹文雀回京途径,小镇灯火已然彻夜不息。家家盖瓦房,户户设客栈,人潮汹涌,独善其身至今只余一个田家。一间茅舍、半亩薄田,两口子死心塌地过了十年。最多墙上喷点墨,寂寂昭告此间有鲜豆腐可买,当然大多时候这豆腐还是直接供给临近几户办客栈的的伙房。据说田家婶子翻山越岭是从华阴嫁过来的外乡户,家传一手点豆腐好手艺。有些远行者在客栈吃了仍贪嘴,自己寻摸来多买两块,撂半吊钱,捎走几碗现磨好的豆浆分给同行,咂摸说着溢美之词,往后今年也不会再来。熙熙攘攘,穷院漏巷,田家人得过且过,渐渐也安于懒散。嫁了闺女送了儿,一觉常常安心睡到东方既白。今夏最热那阵子,一整天都见不到田家开门。说是豆子要热坏酸,小本营生也不做了,成日在漕河浅处泡着,别提多悠游自在。
所以说曹文雀的口腹之欲起得不是时候。原抢了小邵的马,气势汹汹还道要回京找木棠说个明白;可这才天亮没多久到新丰地界就说唇焦口燥再行进不得。初次有孕,当爹的不敢怠慢,翻身下马才说要去讨口热茶或许再寻个大夫,文雀在马上又犹犹豫豫道只渴一碗豆浆。田家房门紧闭,哪里等得到人?前典军老爷正在考虑翻入内院自己拉磨去……有远客救急,恰在此时。
他们初时当然没认出来者身份,见那掏钥匙放家当的娴熟架势便以“掌柜的”相称。对面闻言一笑,连连摆手推阻:“不是!不是主家!旧年的朋友……要买豆浆?……估计是没有现成的。”如此说着,这家男人自觉就往后院去。准保是个八拜之交。荆风用眼神向妻子意会,不是主家,胜似主家,算账理货张罗生意甭提有多熟稔呢!
他却大错特错。称兄道弟的不是两家男人,亲如姐妹的原是两户妻子。“以前小娃娃乱说话,誓讲一起当兵咧当官咧打坏人咧,转眼东南西北的各个都嫁了。”指着眼前尘嚣漫天的道路,她絮絮要念叨许久以前如何如何坎坷如何如何不易,“我头次来,不声不响她连娃儿都有了,不知道嫁人那一路吃了多少沙子,这灰头土脸怎么做的月子哟!”
她而后常来么?也不。山高水远,自己生活又哪里简单。今儿个见了生人盘算盘算,这远道而来的朋友现这段友情原来也没什么可说。少些同甘共苦的情谊,更从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隔几天难得来一次,她连自家的老母鸡都舍不得宰,倒是兴致冲冲想驱使刚磨完豆浆的丈夫一会儿再去给人家锄个地。文雀欲言又止半晌,到底没有问他们此行是不是“顺路”、“凑巧”。可如此随遇而安的往来,这么乏善可陈的往事,真的难得起一句“挚友”……
她们的确是天上地下难得的好友。不用什么表示,田家婶子急急找回来照面第一眼曹文雀便能确认。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妪在那一瞬间容光焕,面上的笑容几乎使她们恍如少女。即便干瘪的嘴嚼着一口坏牙其后讨论的是东家西家的闲话、极其尖酸刻薄,又说起田间地头的琐事,更是冗长无聊。曹文雀没有在田家停留太久,仅仅喝了一碗豆浆,不敢打扰老友久别重逢的家宴,匆匆拉着丈夫道别。她们其后会同床共枕说起儿时的梦想,幻想天那边的生活么?曹文雀不得而知。她只是在片刻之后决定驭马回转。长安,她暂时不想回去了。
不是有意要回避。她在丈夫带给小姑子的信件里声明。我想要尝试……像田家婶子和她姐妹那样,无所事事、又返璞归真的感情。在王府的几个月,我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与你蒸蒸日上又辗转反侧的冒险逐渐互不相干。你有许多考量、见解,慢慢不与我倾诉。我能够理解,我能够接受,我也将学会不在你身侧喋喋不休,尖叫说这个是夜郎自大,那个是愚不可及。
可是我仍旧不能够原谅你连告别都不说,将我送出城外要我自行婚嫁。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婚礼,你竟然不准备出席?这一点我无从原谅,所以从今而后,我暂时不会再写信给你。
雪花般的信件,随后从长安不间断地飞来。
停止……停止!不要再问!不要问我是否安好,不要关照我是否梦魇……不要激励我从头开始,不要相信我清清白白!草书连笔,文雀几乎要将回信字字写破:是我杀了卢正前不是他来杀我!我有什么好怕我有什么心结?“要么病死,要么结痂。”小丫头在回信里大大咧咧引用她曾经的教诲,“如果要活着,就没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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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准备去死。
木棠啊,陇安县主。你什么时候能够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般百折不挠,一定宁死不屈,一定要浴火重生!你摔倒,是摔在更高的台阶上。站起来,就去到更耀眼的方向。我不是。我承认自己的龌龊,认清自己的无能,我放纵自己的懒惰,我决定无视自己的罪恶。我不会回京兆府去出认罪;我也不要将自己美化成奋起反抗的英雄。我因为愤怒,将卢公子推下悬崖。不因为自保,不出于恐惧。在那一刻,我想杀了他。在那之后,我想我杀了一只叽叽喳喳的蠢鸟。我的嗓子已经恢复,痱子没有,可我已经有两三日没有说过一句话了。这对你而言或许是不可接受的困境,是必须要走出的歧途,可是你知道么?这几个清晨到夜晚,好安静,好清爽。我籍籍无名,带着孩子在宣满楼落脚,不再是从前离开这里那个曹家妹儿,也不再是离开皇宫时的曹姑姑。你问我是谁,我不知道,可我喜欢平平无奇没名没姓的自己……你为什么不能够理解?和攒红的那次小小冒险……在旁人口中说出时,我要多么无地自容。原来夸夸其谈也是门本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喜欢万众瞩目一心建功立业……关于这一点,说起来弥湘早就将我看穿。
还记得吗?去年审身堂里,围一锅鸡汤,天南海北我们曾聊过许多自己也未成熟定型的念头,弥湘那时就曾好奇:“为什么,你,为什么那么恨她们?那三名罪妇、老宫女,是要勒死木棠姐姐没错。可你这样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依我看,倒有点夸大其是。得有些你自己的理由在……她们从前欺负过你?我总觉不像是单单义愤填膺这么简单。”
“你说我故作姿态?”我立刻红了脖子。
把小脸藏在汤碗之后,弥湘似乎点头,又似乎摇头:“上次你知道木棠姐姐那个梦,就好生气将她训斥一通。只是个梦,再说,就算她真做了,虽然装神弄鬼,不过还是为了惩治教乐局那群坏人,却这样让你无可容忍。感觉……比起真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文雀姐姐,倒像是要努力表演出嫉恶如仇的模样似的……”
她说的不错,我想知道自己是个好人。可原来我竟然不是。
我知道了,所以请你不要再吹嘘。放过我吧。陇安县主,如今多光鲜,多炙手可热,全京城哪家哪户不是座上宾?人人捧着你抬着你,你早就不需要一个挑三拣四的曹文雀了。放过我,你不缺死掉的朋友啊!你能饶过小春,为什么不能让我也自生自灭……我们算是朋友吗?如果不是被迫北上逃难,一路生死相依的话?
这一封信恩断义绝至此,你还会来看我,会舍得……放典军老爷离开么?十数年后,你和戚晋会娴熟打开我的院门,替我为远来的行人熬一锅豆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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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以上怨天尤人之胡言,李木棠怒回百十页批驳。成稿当然没有寄出,甚至压根就没有走到成稿这一步,小姑娘就哭得字不成句更握不住笔。想着次日屡败屡战吧,先收到华阴一封变本加厉的问罪信,讨要典军老爷下落;第二天为此致歉(寥寥数语),顺带从华阴田间地头之见闻谈至禁娼诸多所思所想(长篇大论,主要集中在对于陇安县主潦草决定的抨击);第三天再来信质问将典军老爷一并送来华阴是什么意思,他夫妻俩如今都配不得做荣王府的朋友么?李木棠这时候就后悔没和二哥学上几招,哪怕出门去打树也算泄,不想如今只能自个生闷气,哭都懒得再哭。伸冤平反那一封万字长信终究是折戟在抽屉之间,直到某一日被收拾打扫的凝碧现,再顺手交到恰在此时进得门来的戚晋手里。
……
泽远堂内新移了两缸莲花,此时节拢共还剩一支不大点花苞,两面并蒂莲枯了边歪了脑袋已然时日无多。平静无波的水面,明晃晃映有天空的倒影。满天都是云彩,有些聚集,有些零落。几朵是撕开跑丝的棉花,几朵是揉皱的远山,几朵是平淡抹开的影子,几朵是细碎跃动的添头。在它们的边缘,共同隐匿着看不见的太阳。金边,似乎灼热,却行将落下帷幕。七月廿一,今日出伏。明儿据说有雨,估摸着立刻能凉快一大截。是否为此,戚晋拿了手稿又绕出门去。平日里恼恨夏日炎炎,眼瞧着飒飒秋风在即,心中些微酸苦不舍却又说不清所为何来。他在紫藤架下看完了未尽的信件,逐字逐句,辅佐以推演盘算。是了,他如今恍然大悟,何以七月十五那晚阿蛮如此情绪激烈。她的恐惧,她的不舍,一切早有苗头。文雀走了,而今二哥也亲手被她送走,午夜梦回之时,她是否又想起离开陇安的那个午后?
“你有脸提。”阿蛮回以咬牙切齿。
七月十五,她已经做得很好。甚至在那之前,在那之后,她一直做得很好。当机立断把二哥和姐姐送走,狐假虎威请长公主在家里撑场面:除此以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在晋郎不在身边的时候?“我终究成了闺阁怨妇了。”她这么想,“手足无措,只等着自己丈夫回家救急,偏偏他又不肯回来。江山社稷,百姓生民,哪个不比一个尚且能够自保的李木棠重要?这一切都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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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不打算继续接受下去。
要么把晋郎捆在家里,要么自己冲出王府去。她想也没想先选了后者,毫不害臊抢了柳仲德去给自己贴金。不就是个京兆尹么?不就是和从前的周老爷一般无二的祖宗么?他今日来,要的是亲王府所藏昔日案牍公文——亲王府她可了如指掌哇!虽然新来的几位谘议参军之流仅有一面之缘……但是左司马!贺户曹!或许算得了心腹哩!进到柏修阁后她大大咧咧还往主位一坐,仗着自己腿脚不灵便的理由,差使亲王府诸人且有的偷乐呢。就是这京兆尹不晓得投其所好,随便拿了点东西就走,对这个明显是拿来王府捉把柄看戏的借口毫无尊重可言。李木棠便失落,在柏修阁坐坐听左司马试探打听自己莫名又是想哭。沏好的茶汤是加了避暑方的,冰得凉凉的就留在藤架下。她离开时回头去找,也不知晋郎受用了没有,总之人又是没了影踪。她还把自己的手炉忘在那儿了,赌气也不想去取。这会儿眼见着天黑,足尖又冷得开始麻,信誓旦旦要做自己丈夫的还在不知哪处官舍鞠躬尽瘁……
她终究还是为难了自己,深呼吸,猛眨眼,干耗到半夜,要冷静、温柔、不带情绪地将合理诉求和近来困惑好好谈一谈。作为破釜沉舟的后手,上次药倒二哥的好货她还留有一些。与其眼睁睁看着爱人东奔西走直到把自己耗死,她不介意替其上皇帝跟前讨两天病假。可惜李木棠本就不是一个容易成事的人,黑灯瞎火的她那雀目还没看清楚戚晋如何形销骨立呢,但见人进门立刻就心疼。说是南诏国那头急事要找,午后不告而别实在没有办法……嘘嘘嘘,别说了,李木棠可又得掉眼泪了。她甚至有一瞬想把自己一条腿拿去泡了水,再烧个昏天黑地半月下不了床的,也好堂而皇之藏了她的晋郎才不交给朝廷。这人也是,就好大包大揽、亲历亲为。只怕大梁开国以来他要做第一个累死的王爷……你还敢笑!
“阿蛮啊……”他抽抽笑着扑上来,满当当把她揽在胸前,贴得很近、很近,只恨不能随身携带。阿蛮想他啊,日以继夜地想,已经有十一个晚上睡觉前等不到他,眼一睁人就没影了的。他抱她抱得很用力,她往怀里缩也缩得穷尽毕生所学。终究是两个都哭了,李木棠格外对自己这么不争气而愤怒。
“……我要跟你说的那些话……我现在都不敢说。我的晋郎这么好,这么好……我要把他藏起来,岂不是天下第一大恶人么?”
换了往常,晋郎就要呲牙咧嘴吓唬她,或者照她肩头来上一口——可是今晚,尤其在救了二哥之后,他大概实在是没有闹腾的心气了。李木棠就替他嘶声作虎吼,一抹眼睛不知道有多少话等着骂呢,还是从前姐姐教她的本事哩!“就要骂!你也骂!一心为了他们四面调停做够了和事佬老太尉都去见了还一个个指着你脊梁骨说你这不好那不好……我今天怎么就没给那京兆尹当面……!”
她一个飞上枝头的小小雏鸟,能蒙混过关保了二哥都是万幸,能当面和柳仲德那老狐狸对弈走几步呢?这不下午才被长公主连杀五盘根本找不着北么?
“……可我就不信!不信他们一个个真都很心肝!还那么厉害!让你都疲于应对……我就做梁红玉怎得!我总是也学了些学问,或者、奴才不要脸的法子,我也……”
戚晋搂着她睡到,迷迷糊糊又去亲她的脑门。看吧,在这家伙心中所谓“不要脸的法子”,全都靠磕头磕个山响的声音震慑,和给自己磕满脸血的视觉震慑。想耍无赖?且和张小四慢慢学去吧!李木棠却惯来是个不服输的。如此,她反倒要真刀真枪斗上一斗!就从那京兆尹开始!次日一早,陇安县主便登了京兆府的公堂,要替自己姨娘好好喊一喊怨。怎么?新任京兆尹不是事必躬亲每案必访么?不是说要清肃公堂为民做主么?现有王家春兰,嫁人二十年受丈夫残害二十年,证据确凿浑身上下都写着。最凶狠的那次就在几日之前,如非儿子孝顺及时出手制止,眼见便要将妻子打死酿成血案!凶手呢?何不绳之以法?英勇救人的邹福,又为何要承担杀父之罪责呢?
柳仲德百忙之中抽空亲临公堂,很诚恳地请仵作验过了苦主身上伤痕,同时不辞辛劳遍访街坊,证实陇安县主所言不虚。邹福弑父原来另有隐情,这还不得向圣上请奏另旨嘉奖,送她母子衣锦还乡?陇安县主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有何为难之处,不妨去后堂细细讲来。李木棠到这时候终于晓得姓柳的何等奸猾。自己做好了苦战的准备来,专等着对面蛮横驳回,再将王姨娘之怨闹个人尽皆知。天下何止一个陇安县的王姨娘?有苦不能言的妇人届时何妨一并作?这便是要新任京兆尹难以招架,或许再为天下的女子争个气口,也算对前次辜负了的窑姐们微不足道一点点补偿。柳仲德却好似把她这来意看很透,从善如流甚至煽风点火,还要帮她把事儿往皇帝座前捅——可别查出邹福烂赌,弑杀父亲有一大半原本是自个榨取赌资不成一时激愤……李木棠绕至后堂时这气势自先就灭了三分,哪里还想柳仲德张口就来说,邹福常去的三家赌坊各自什么名号,每日流水多少,赌徒名单已经查明在此,县主有兴趣尽可过目。继而很顺利地,他又以一副忧国忧民之姿态,大叹起接手这几日,所见家暴、赌博、斗殴、敲诈、醉酒、偷盗……民间各样案情。大约出乎陇安县主所料,犯案者八成却不是无田无房之流氓,大多有家有室,或许还置些营生,从前在亲戚邻里眼中也算是本分人。而今心有灵犀般,一夜之间纷纷都转了性子,县主以为是何因由?士子商户犯案者占比,入夏来比春日比去年翻了两番,县主以为又是为何?这不是明晃晃戳在脸上,指责他们取缔青楼动荡底层治安么?李木棠红了脖子正待要辩,柳仲德又深深叹气,说纵然如此,到底要狠下心来,刮骨疗毒以除积弊。感谢县主今日提醒,此前烂赌的好酒的斗狠的京兆府雷厉风行已经连续抓了五日,扫了长安两个县数十个坊了。抓是第一步,治是第二步,教是第三步。一味自欺欺人坐视不理,还算什么父母官呢?这方面还得荣王府做了表率,柳某人不过有样学样哇,目前只有这些成果给县主检验,实在惭愧;往后怎么治怎么教,还要向县主学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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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光人家这谦卑态度摆出来,李木棠自个就该羞个无地自容了。何况京兆尹尽心尽力,还当真把治安理得干脆又漂亮,至少她这半吊子水平看了唯有赞叹,不敢再多说什么的。足够做她爷爷这长辈还亲自送她出门上轿,记得照顾她腿脚不灵便哩。
文雀其后来信就骂得很对。说她自私自利赶紧认了,别打着为民做主的幌子搞什么政治作秀。“落香庵没了,宝华寺垮了……不是我,是你贪功冒进,为了青史留名不计后果……怎么?我说的是实话。你不是厉害得很么?哪怕拿那些小姐性命——即便是窑姐,至少有吃有穿,到了你李木棠手里,不由分说北上的北上,下乡的下乡——你根本不是在救人,你是拿她们的命,填边境的缺口,压府兵的胃口——很得意么,那一条条人命?!而今又是怎样,把自个亲姨娘当笑话给全天下讲,好把典军老爷这捕风捉影里的‘凶手’,变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却不想回了乡里上了祠堂,亲儿子为她杀了爹——宗族耆老不将妖妇浸了猪笼才怪!什么经年受苦,必定是她自个在外偷欢,数十年如一日的讨打就是贱骨头!难为邹家老爹一忍再忍,却摊上这么个不受教化的儿……你想让她和你李家旧年一样,受村里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李木棠无从分辩,的确从最开始她就别有居心。二哥在京兆府换了清白,街头巷尾却不知还要怎么说。王姨娘哭哭啼啼,又五体投地求她救自己儿子出狱……她以为这会是个一本万利的好主意呢。即便她讨厌表兄,更嫉妒她们母子情深——自己这么大个侄女受苦受累眼前奔走,怎么姨娘就不来关照她几句,丧眉耷脸尽惦记那不孝子冷不冷渴不渴挨没挨打遭没遭罪?却没个人称赞她李家阿蛮不计前嫌纯善大方呢……
曹文雀又骂她尽给自己贴金。“你明明很享受姨娘向你讨饶……作为邹家坐视李家覆灭的报复。眼前的姨娘,怎么就不是曾经那个六神无主的阿蛮。高高在上施舍三瓜两枣就能救整个邹家于水火的感觉,已经不屑于复仇的神灵……你很得意罢?你向来如此!弱者面前假装强者,强者面前又来假装弱者。奴婢们面前赏个三瓜两枣便作了神仙;回头高门宴席上又扮作病秧子诓骗同情……可真是好一个陇安县主,天生的龙子凤孙!难怪曹文雀早就高攀不起!”
李木棠揉皱了信纸,半晌,咬了嘴角又放开。怎么这人不在身边,桩桩件件却都给她说中。的确,她才从王家回来,刚和王能安做低姿态说尽了好话……她去求从前她很害怕的那些人物,专为给自己贴金:赵彰治伤时扯着她衣袖求救命的模样,实在滋长贪欲。她乃县主,手中有些权力,护得住兴龙帮帮主一条命,佑其免受柳吏部杀人灭口?她欣然应允。很快王能安会请回自己曾为京兆尹的堂舅范异,替陇安县主找找雀目看不出的疏漏……柳仲德如何又打了太极,李木棠不晓得也看不清。她只管请新丰郡主杨华出面,嚷嚷着想念昔日玩伴把刘大趁机从柳家抢出来,赶紧又和郡主及太后一起送出城外休养便是了。不过此时业已八月,这是要上何处赏秋去呢?
至此,她现自己身上也开始产生晋郎那般无可奈何的变化。具体表现为总是眉头紧锁,夜夜辗转反侧,随时惊慌失措,还一意装个古井无波。按下姐姐一封接一封的檄文,她得去问晋郎要一些奖赏了。但将这张皱巴巴小脸往人眼前一送,什么菩萨呀神仙呀聪明绝顶呀尽人事知天命呀之类蜜里调油的话儿要多少有多少。何况今日戚晋刚刚从楚家离开,才听了一席关爱弱小的道理,这还不得抓紧时间赶紧实践实践?
他原是为千觞楼关门大吉的事儿,听说有几名男妓更被柳仲德扣下,要以伤风败俗通奸淫乱论处。这其中有一人,去年曾经是莱国公楚弘的相好,不知那情愫而今还剩几分,够不够引蛇出洞……这里要声明,戚晋自己并没有让楚弘去牵制柳仲德的意图。恰恰相反,他觉得柳仲德所行所为是近来官场少有的无所顾忌、大力高效之典范。要不是一多半朝臣生怕引火烧身,闹将起来眼看有罢朝之危,皇帝不由分说又来问他的麻烦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