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罗·布拉努尔捧着一本书,阅读。
他读得很认真,这点实在是显而易见,你甚至不需要去观察那张黝黑的脸便能轻而易举地得出正确答案——他沉迷进去了。
就像老人们常说的那样,书变成了妖精,偷走了他的魂魄。而余下的这具血肉之躯内仅存一点本能,好让他继续保持呼吸。
好让他活着,这样他就能继续读。
沉迷,着迷,着魔。
书的封皮由不知名的皮革缝制而成,原本的棕色已大面积地被深刻的白痕所替代。过去大概有几万个借阅者用他们的手指摩擦过它,所以这坚固的材料才能磨损至此。
而这对阿德罗·布拉努尔来说不成问题,他是一名火蜥蜴,拥有一对至刚至柔的铁匠之手。它们可以保证他的力量将完全顺从于他的意志,无论他在书中读到什么。
但书中的文字正在喃喃低语,将一个概念扔到他面前。那概念对于一个阿斯塔特而言全无裨益,却偏偏让火蜥蜴生出一阵颤栗的寒意,逼迫着他继续读下去。
月亮的阴暗面。书籍微笑。你知道吗,阿德罗·布拉努尔?你过去曾听过这个词语吗?没有?很好,让我来为你解惑。
月亮是泰拉的卫星,泰拉自转,而它要围绕着她转动,同时亦要自转,这代表它永远有一面无法被泰拉上的天文学家所观测到。
在遥远的过去,这一面被满怀诗意地称之为月之暗面。它现在依旧存在,哪怕泰拉已经破碎,束缚着它的引力早已消散,暗面也仍然存在。
凯索斯·梅克恩说:“它不该存在。”
但它存在。火蜥蜴想。它存在,因此你们也该存在。
“你要趁早学会放手,阿德罗,这所谓的暗面不会对你有任何好处。”
我坚持。
阿德罗·布拉努尔放下书,着魔遗憾地散去,余下的事物萦绕在他心头,化作一抹不散的哀思。他死去连长的声音亦是如此,逐渐远去。
阿德罗将书仔细地收好,放入自己腰侧的一个小小隔包之内,随后便站起身。他有种预感,他们今日一直等待的人快要到了。
站在一面全身镜前,他凝视自己。
他的盔甲依旧华丽,深绿色的龙鳞、鎏金色的龙,代表军团时期不散荣誉的细致雕刻。伤痕亦是如此,被仔细地保留,弹孔与刀痕残酷地宣告着它们曾对此甲胄保护着的人怀有多么恐怖的恶意,但现在已不太重要。
无论如何,那些恶意也都早已烟消云散。至于这些痕迹,则永远成为了勇士荣誉的一部分。相当浪漫,相当诗意,将残酷柔和地化解。
不过,他很愤怒,依旧愤怒——他无法原谅某些事,某些人,但他不能让它影响到接下来的事。自踏上回城之旅以来,他就一直在准备此事。
他的兄弟们在这件事上全仰仗着他了,就像是钢铁勇士的纳里克·德雷古尔,死亡守卫的凯法·莫拉格。
他们三人作为被共同推举出的三名代表,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禅精竭虑,试着学习他们并不是太擅长的政治游戏。
是的,政治——罗伯特·基里曼站在窗明几亮的洁白大厅内对他们语重心长地告诫——千万莫以为回归帝国后就可万事顺遂。
尽管我和我的兄弟们会尽一切努力确保你们平安无事,但我希望你们明白,你们是从一名异形的藏馆中苏醒的,而帝国的宣传部门绝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他们会让你们成为典范,成为楷模与英雄,然后被大肆宣传。他们会说你们是凭意志力挣脱静滞力场的,还会说你们杀死了那异形。甚至更加夸张,你们会成为受到帝皇感召而复生的英魂。
这里头实在是有太多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了,但我们得让他们没有半点机会做这些事。换句话说,我们得让他们闭嘴,而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们在帝国的权力中心工作了许多年,这地方就是一块活地狱,而他们就是其中的小鬼,你们必须学会如何将地狱与岩浆踩在脚底,同时还得让这群小鬼咬不到你们的脚指头
我会帮你们的,好吗?相信我,我会尽我所能。
他们相信了他,而他的确尽他所能,以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
先,罗伯特·基里曼将政治运作的本质于他们三人面前彻底拆开、揉碎。他是一名天生的雄辩家,凭借这份天赋,他将这一枯燥的过程彻底改变。
他的言语即是刀光剑影,之间不见血腥味,却使三人好似身处战场,能闻到那无尽的险恶。
紧接着,他又请来圣吉列斯,两人开始一同分析当下帝国内的各方势力对此事可能做出的反应,极尽详实,未有半点隐瞒,却听得阿德罗浑身冷汗。
他从未想过,生活在帝国中心,帝皇脚下这片太平宙域里的这些凡人,竟然能以那样残酷而邪恶的方式对待他们的同胞,乃至幼童。
他不是没见过这些事,可是,昔日曾做下这些事的人都是什么人?是无恶不作的军阀,倒在异形脚下的叛徒,而那些人又算什么?
他们中大多数从出生起就锦衣玉食,哪怕只是衣服的一块布片也是无数人究其一生也挣不到的财富,但他们偏偏就能以如此恶意来俯视其他人。
阿德罗·布拉努尔必须承认,他感到恶心。
他并不天真,当然知道世界就是如此,他只是没有办法接受那么多的牺牲与流血却换来这样的
一阵敲门声响起,让暗面暂时消弭。
他走过去,打开门。宇宙外的眩光从舷窗外照射而来,不偏不倚地照在了他的脸上,也照亮了纳里克·德雷古尔与凯法·莫拉格的侧脸。
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他面前,盔甲早已被擦得锃亮,一尘不染。他们的表情让阿德罗非常熟悉,这段日子,他曾无数次地在镜中看见相似的肌肉运作
他率先问候,声音沉稳,字句迸,却如铁锤敲击铁砧:“负责处理我们的人已经到了吗?”
在对待可敬者时,他从不吝啬自己仅剩下的这点小小善意。他用它开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以一个不善言辞之人的语言能力来说,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最好。
老实讲,阿德罗其实并不指望这笑话能活跃什么气氛,但那两人却都笑了出来。
战争铁匠的笑转瞬即逝,僵硬而可怖,但那仍算一个笑容。可莫塔里安的亲卫不同,他的笑容长久地留存,其中却溢满悲恸的余韵。而且,阿德罗注意到,他的侧脸上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新的纹身。
火蜥蜴猜测那是来自巴巴鲁斯的文字,他不知晓该如何辨认其意,却觉得,它一定代表着哀悼。
笑过之后,纳里克·德雷古尔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