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快到星星峡时,她们遇见了一块里程碑。
G312,3333KM。
砂土色的碑,鲜红的字样,小小一方立在戈壁上。这一侧是风化不知几千年的斑驳土堆,那一侧是国道上车轮滚滚,川流不息。
“三千三百三十三公里。”倪女士语调缓慢,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原来走了这么远,还没有到新疆。”
她说,当年自己只晓得新疆是遥远的边疆,对这个遥远有多远却毫无概念。只知道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才到兰州,换了火车继续走,窗户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再往后,山始终是那样的山,戈壁始终是那样的戈壁,已经看不出景色变化,感觉不到时间流失,满脑子只有车轮单调的铿锵声。
姜南也看着那块里程碑,从小熟知的“我们的祖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突然就不再只是成语和概念。
她已经走了这么远,她还将继续走下去。
车停了,相机也拿出来了,她把镜头拧来拧去,却迟迟摁不下快门。最后一脸烦躁地回到车上,把相机塞回包里。
“不拍啦?”倪女士喔唷一声,“我还想着至少要休息半小时。”
“光线不好。”姜南闷闷地说,心里明白这只是个借口。不仅光线不好,角度也始终找不到最合适的,她始终没办法把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拍出来。
没有感觉,里程碑就只是路边一块石头。
一块普通的石头,不会带给观众那种充盈于胸的感动,也不会带来任何想象和感情。
这样的照片毫无价值,根本没有拍摄的必要。
她心烦意乱地开了会儿车,突然听见倪女士高喊停车。踩下刹车以后,怔愣地发现殷红的血已经滴上了前襟。
“太干燥了就是这样。”倪女士娴熟地撕开纸巾,“我们那时也这样,有人一觉睡起来脸上潮乎乎的,一摸都是血。一开始吓得要死,后来就习惯了,人习惯了,身体也习惯了。”
姜南仰着脸等止血,忽然问:“你们在去新疆的路上,就一点没想过回头吗?”
“我讲没想过,你也不会信。”倪女士摇摇头,“要讲后悔,那也肯定不是后悔,就是拎不清。”
十几岁的的少年人,早上看见遥远的地平线就兴奋,想着那就是我们要奉献青春的地方;面对千里戈壁又莫名恐惧,因为孤零零的站抬上看不见人而哭泣;会和同伴用歌声相互勉励,志存高远;也会在深夜孤零零站在车厢连接处,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选择。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人是理想崇高却有各种各样弱点的。
“别人我不清楚,我们三个——我、徐根娣和赵宝铃私下手指头拉过钩,不管哪个打退堂鼓,另外两个都要把人拽住。路是自己选的,总不能刚起步就回头,那也太怂包了。”
“没错,不能怂!”姜南嘟起嘴,噗的将糊在脸上的发丝吹开,胸臆间也好像松快了许多。
小房车继续向前,在距星星峡二十公里的休息区意外遇见了熟人。
说熟也不是很熟,背后喊了好几声“小姐姐”姜南都无动于衷。倒是倪女士扶着眼镜打了几眼,认出了对方:“是那个小瘪三。”
说完想到“骚”字是个误会,又改口:“是那个说话活像小瘪三的后生。”
姜南转过身,看见旁边加油站有十几辆大车排队,精神小伙在大板车的驾驶室里朝自己挥手。还是那么热情洋溢,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窗。
她也挥了两下手,随即赶紧放下手臂,呲牙咧嘴地抓住黑水箱。
说来奇怪,相机连镜头四五斤重,她可以手持稳如泰山;区区18L的黑水箱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每次看她倒黑水,倪女士都要啧啧两声,嘲讽如今的小年轻缺乏锻炼。有时看得不耐烦还要上手抢活,逼得她不敢中场休息。
这里的公厕修在土坡上。姜南双手并用拎到半途,正在咬牙蓄力,有赶着上厕所的人从背后大步冲过,一肩膀撞了她个趔趄。
“当心。”有人及时伸出小腿,稳住了岌岌可危的箱子。
“谢了。”姜南轻吁口气,同时认出这又是个熟人,“霍哥。”
霍哥仍然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只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姜南也没打算多攀谈,说了声再见就去拎箱子。
“再见。”霍哥也说,但人矗在原地不动,还问她,“怎么不用拉杆?”
怎么不用?难道还能是因为她傻吗?姜南没好气地想。
为了方便倾倒,黑水箱通常都会像行李箱那样配上拉杆和万向轮。当初同倪女士谈条件,姜南主动提出“黑水我倒”也是建立在这个前提上。那时她可不知道,小房车表面光鲜靓丽其实是二手货,黑水箱能用但四个轮子废了两个。
不能拉就拎咯,七旬老太觉得不费吹灰之力,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不堪重负。
她简单回答了一句“用不了”,霍哥又点点头,伸出一只手:“等着。”
就像一阵风刮过,姜南眼睁睁看着他拎起黑水箱,迅速消失在男厕所门口。
“用的还是单手……”柔弱的女摄影师羡慕地想,“看上去手持RF100—500+R62一天也不会累。”
没一会儿霍哥就回来了,还给她一个冲洗干净的黑水箱。
“轮子可以修。”他说,“如果有零件。”
“好的,我到哈密找找看。”姜南信口回答,心里并没有太多指望。这一路上她找了好几个修车铺,也在网上查过,都没有合适的替换。
“要去哈密?”霍哥顿了顿,“那跟我的车走。”
“不用,我们有车。”姜南朝他礼貌笑笑,“谢谢你的帮助,再见。”
霍哥追上来:“你们的车走不了哈密。”
“放心,我们的车挺好的,连戈壁滩都能走。”姜南拎着空箱,轻盈地跑下土坡,“我们还有赶猪棍,没有十万伏也能电得人嗷嗷叫。”
上车后她把这段小插曲讲给倪女士听,两个人都哈哈笑。
等到了星星峡检查站,交警把小房车拦下来,她们才知道这车真的走不了哈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