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草木衰,庭院里的树也成了光杆司令。安鱼信被冻得不想出门,只是安安生生窝在屋子里,和小丫鬟捧着书看。
小丫鬟最近很痛苦。她家大小姐不知哪儿来的兴致,突然迷上了诗词,一天到晚捧着诗集看,看完李太白的看杜子美的。自己看也就罢了,陶冶情操也算好事,但问题是她家小姐不满足于一人独处,时不时逮着她问她有何看法。
她都不认字,哪有什么看法,于是被大小姐按着头也学起了诗,一学就是大半个月,渐渐地竟也认识了一些字,讲得出些像模像样的诗评。
学习的过程很痛苦,特别是在老师——指安鱼信——也只是半桶水咣当咣当晃的情况下,但结果竟不算赖。
安鱼信在家里窝了大半个月,实在有些窝不住,欲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她再一次翻去了林二小姐的院落,却没找到那人,只是一个小丫头在廊下站着,见自己过来,眼睛登时一亮。
然后她就听这个往日里不怎么会聊天,看起来木木的小丫头倏然转了性,抓着自己说了叽里呱啦一大通话,大意是她家小姐在外头办女子私塾,她觉得一个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很容易受欺负,很担心小姐。
安鱼信觉得她的担心有些多余,拍拍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问她家小姐在哪。小丫头低头沉思了会儿,忽地抬起脑袋,道:
“在什么城中向西十里的黄杨巷尽头。”
安鱼信欲转身翻墙就走,提足时忽地想起什么来,转身向那小丫头歪头笑笑。
“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她轻声问,“去看看,就知道你家小姐定能应付得了办私塾这种事。”
“你家小姐,可不输于天下任何男子呢。”
作者有话说:
等会儿还有一章
前世·七残忍
安鱼信走到黄杨巷中时,隐隐闻得巷尾飘来的阵阵读书声。她留神侧耳细听,是最近恰好在看的《诗经》,再一听,是《小雅·采薇》。
“竟不是女四书……”安鱼信轻声嘟囔。后头的小丫头没听清,问她说了什么。
安鱼信摇摇头,心道她早该料到的。
女四书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教导女子三从四德,恪守本分。女子从小被教育不必读书识字,就算有条件令女子读书的人家,也大多捡女四书给人看。
林二小姐曾经和她说,她家里教她读的就是《女诫》《女训》。然她不满足于读这些,就偷偷跑去家中的藏书阁,背着人拿别的书看,被父亲发现了。那个时候母亲还在世,父亲也不过分苛责于她,便随她去了。
于是她就这么读了好些书,喜好上了诗词,和别的闺中密友一合计,开了个诗社。因着她自小偷书读,学问高,大家便举她当社长。那些官家小姐,也大多喜好“旁门左道”,往常间往那儿一坐,高谈阔论,恣意快活。
林二小姐既然选择开女私塾,就必不会再教授那些老生常谈的,把女子框于深院的东西。
她把小丫头拉到自己身边,按着她的肩膀,推着她往里走,笑道:“看看,这么有模有样,再加上和阳王的授意,真的不必担心。”
“且听一听。”她拉着小丫头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下了,冲她眨眨眼,“如何?”
《诗经》也算平常,女子读并不为出奇。安鱼信听着听着思维就开始乱飘,不由想,为何不再激进些,教四书五经。
这个问题她待下课后丢给了林二小姐。
林二小姐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似乎在组织语言。安鱼信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只见那人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晚上吃鱼吗?”她问。
她稀里糊涂地被林二小姐留了一顿晚饭。
“你看这条鱼。”饭桌上,林二小姐指着那道红烧的、色泽鲜艳的吃食,“被捞起来前,它一直快活地在水里游,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被吃掉,在死亡前一直是快活的,于它而言也挺好。”
“但若是有一天,它有了意识,学会了思考,知晓了万事万物的规律,也无可避免地知道了自己被吃掉的宿命。它知道了一切,却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同伴一齐走向死亡。”
“这时,拥有意识对于它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呢?”
安鱼信有些明白了。
“我所能做的,就是让她们过得尽可能轻松一些,给她们的生活添点颜色。”林溪桥叹了口气,“我无法彻底扭转她们的地位,若是她们知晓了自由的意义,却一辈子无法真正得到自由,对于她们而言,不如不知道的好,可以稀里糊涂地下去。”
“荒唐的世界里,清醒的人最痛苦。”
饭桌上的氛围一时有些沉重。
安鱼信不知道说些什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碗。却见林二小姐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鱼,笑道:“快吃。”
安鱼信怔怔拨了拨那块鱼,也不吃,忽地撇下碗,朝外跑去。
她知道林二小姐说的句句在理,但自己就是有点无法接受。
她想,她需要一点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好想想,想清楚再出来,再面对说这些话的这个人。
——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底气这么任性,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笃定那人能忍受自己的别扭,反正她再次从屋子里出来时,已是春天了。
距离上次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跑掉,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她再次爬墙头去找林二小姐时,林二小姐坐在屋里,自己和自己下棋。见她来了,也不从椅子上起来,只是轻轻浅浅看着她笑,说:“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