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守门的两人面色冷峻,尽管穿着家仆的衣物,可知情人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是大内的人。见了谢经年,他们却并没有阻拦,反而向他低首致意,恭迎他进了府内。
果然,偌大的庭院里早没了往日的奴仆,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的宫廷侍卫。沈无书低声道,“如今长公主已经倒台,怎么还有这样多武功高强的人守着?”
谢经年视线模糊,听他这样讲不由蹙了眉。
“难道她豢养的那些高手还未服诛?”
“只怕此事还没完全了结。”谢经年轻声说。
沈无书扶他穿过曲折的回廊,到了长公主素日所居的屋室。之间门窗紧闭,四周围满了看守的侍卫。
“无书,你在这里等我。”谢经年独自进了房内,门被再次关上。
他看不太清里面的情形,只是凭着模糊的影子缓缓走到大厅中间站住,对面的贵妃榻上依稀能辨认处端坐着一个人。
“阿离,你来了。”
谢经年静静站着,他听得见声音却看不清琼华长公主如今已经褪去了珠翠华服,一袭素衣未施粉黛。
“我早该知道,留你在这世上,便会有今日。”长公主声音还是柔柔的,倒不像是在问罪,“只是总不信你也会这般无情。”
谢经年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唯有眼睫微垂。
“我捡你回来的时候,你小小的,软软的,总是不肯说话。别的孩子喊痛,只有你明明眼睛都憋红了也不肯哭——”长公主轻轻笑道,“也只有生了病的时候,我抱你在怀里,你神志不清地呜咽,喊我‘阿娘’……其实,你也是曾敬重过我,将我当做亲人的,是不是?”
谢经年眉间轻蹙,沉默许久,才低声道,“是。”
那时他年幼飘零,孤苦无依。被她带在身边,尽管总是冷面厉色,但终究给了他庇身之所和衣食无忧的生活。
在病中时,她抱着自己亲自喂药,手掌温暖柔软,他是记得的。
“只是,你终究违逆了我。为了崇王,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肯要了。你不愿为了我暗中传递消息,情愿受我一剑也要与我划清界限。就连毒酒,也能面不改色地替薛景衍挡下来自己喝下,值得吗?”
“我本来可以处置你,可还是纵了你,你可知为何吗?”
“总不会是为着这些年的情谊而心软。”谢经年缓缓道,“但究竟为何,我也是存了几分疑惑的。”
长公主一笑,她倾城的眼眸顾盼流转,最终在谢经年的脸上细细看着,仿佛要透过他的脸去看别的什么人。
“我一生富贵孤独,人人道我高不可攀,可我终究是女子。很多年前,我也是倾心于一人的。只是我的皇兄为了安抚重臣,将那人配给了臣子之女,从此我便知道,权势有多重要。”
谢经年轻轻喘息,“所以这些年来,你翻云覆雨,要将权势握在手中。”
“是。只可惜,泼天权势也扭转不了别人的心意。我没能得到那人的心。纵使我容色倾城,也是徒劳。这是对我莫大的羞辱,无法容忍。”
“后来那个人死了,我便找到了你。”长公主嫣然一笑,“我怎么不会心软啊,你长在我膝下,又像极了他。”
谢经年闭了闭眼睛,终于解了心中这一点疑惑,他觉得胸口又开始细密的痛起来,“那个人,姓顾。”
长公主一愣,面上笑意僵住。
“他姓顾,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是前朝瑛国公之女。他们死于一场大火。府邸几乎都被烧成了灰烬。”谢经年声线清冷,一双眼眸也似寒潭,“只是那场大火并非意外,是你,亲自发号施令烧起来的。”
“你怎么知道,是谁告诉你的?”长公主面色僵硬。
“是我自己想起来了。”谢经年轻声道,“从前年幼懦弱,目睹了那场大火便生了一场大病,勉强活下来便忘了,后来你与萧云迟为骗我算计崇王,提及我的家世,便想起来了。”
那一场烧红了天际的大火,将他的家人全部吞没,只有他自己贪玩溜出府去,捡了这一条命。
其实他回府时,还未起火,满府的人却都已经被屠|杀,包括他的父母,横躺在满是血水的地面上。他躲在花园的水池后,听到有人轻飘飘说了“烧”这一个字,那人侧脸去看父亲的尸体时,他便记住了她的脸。
他原本已经忘了的,可还是在多年后想了起来,才会这样折磨,把自己煎熬的辛苦。
“你……”长公主急促地呼吸着没能说出完整的话来。
“这些年,你对我也算有养育之恩。可是你我,终究是有仇的。”谢经年的声音如同浸过了冰雪。
“阿离……”她颤着声音喊他,心里莫名的痛起来。
“我受了你的恩,也替你做了刀剑,为你筹谋算计过,我忘了旧事背弃了父母,又记起前尘违逆了你,罪孽深重,算不清了。”
“我定然不能善终。可我乏了,即便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我也无力再去纠缠这些恩怨了。”
长公主一双眼睛早已发红,“不……”
“我这一生,只得了薛景衍一人真心,已然满足了。”
“不是的,阿离……”她此刻才知,原来望着这个孩子万念俱灰,自己会如此心疼。
“……你来时,定然发现我的暗卫不在府内,他们去了南境,应该已经拦截到薛景衍了……”良久,她沉声说道,“去救他吧……”
谢经年闻言,沉寂的眼眸终于起了波澜,他转身离开,却失力地跪倒下来,捂着心口吐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