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故事
作者:洛阳钼
简介:
一九八四年,褚长亭成为陈景同的助教,告诉陈景同他爱他。
阔别多年,褚长亭跋山涉水来见陈景同,告诉陈景同他永远爱他。
当我爱你,爱已永恒,此后种种,都是回声。此番只为让你知道回声从何而来。
短篇,大概四万字。
陈景同发病时,癌细胞已经布满了他的咽喉。
他拒绝治疗。不到一周便卧床不起不能言语,医生断言撑不过十天,但至今已经半个月,仍吊着一口气。
黎明时分,他突然出声,叫醒睡在地上的独子陈逍,“外面有个僧人,你让他进来。”
陈逍起来,靠近油尽灯枯的陈景同,发现他说完这句后又发不出声音。
从主楼走到大门要几分钟,陈逍叫佣人把路上的灯全部打开。他刚上高三,个子很高,最近因为照顾病人瘦了很多,肩胛骨在t恤离若隐若现。
陈逍打开门,堆在门外的鲜花和礼物涌进来。从陈景同生病的消息传出后,明心山庄每日如此,他是久负盛名的学者,探病者络绎不绝,闭门谢客也无济于事。
陈逍用脚驱了驱,走出大门,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一位褐衣僧人。见陈逍出来,僧人走过来朝陈逍揖礼,问自己能不能进去看一看老朋友。
陈逍看不出此人年龄,似中年又似老年,身形高,姿容稳,声音陈厚,袖袍揣着一束八月菊。
灰白暮光之下,八月菊花瓣卷曲,像已随采花人行路许久。
陈逍将僧人带到卧室,在陈景同床头叫了两声,陈景同动了动手指表示自己醒着,陈逍便退到门口,让僧人靠前。
僧人褐衣垂地,从衣袖中拿出那束八月菊,一共五朵,置于床侧,久凝半阖双眼的陈景同,低声问:“你还记得我吗?”
隔着檀木架,晨光下,衣着朴素灰暗的僧人变得鹤骨松姿。陈逍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陈景同,被病痛折磨到形容枯槁的父亲似乎恢复往日的儒雅随和。
一股超越死亡的气息流动。陈逍一动不动,那僧人仿佛在现神通,让他感觉不到时间与空间。
陈逍就是在这样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下,听到僧人开口,并听完了这段往事。
陈景同,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记得你,永远记得你。
一个月前,我出寺来见你,路上星河鹭起,日风扶摇,有关你的一切像刚发生时一样清晰。
前日晚,我在郊外看到一片翠菊,露水挂在叶梢,花朵可爱。我为她们诵经一晚,早上摘下五朵,以还你当年那束。不过到这里花朵有些蔫了,想来你也不会介意,你一向宽容。
陈景同,佛见佛欢喜,我见你亦欢喜。我跋山涉水,来跟你讲一讲往事,让你不必遗憾。
先从这束八月菊讲起。
那天金滩上秋景繁繁,红黄一片。带刺的野枣树枝把我打倒在地,野核桃像炮弹一样从山坡上往下砸,砸到我头上,发出钝响。这些人像小红卫兵,分工明确,有人用武器,有人用拳脚,有人宣布我的罪行,“劳改犯的儿子,长大也是劳改犯,跪好……”
“你们几个,干什么!”你骑着自行车。金滩小路上荡起灰尘,衬衫白的晃眼,车把上的粉花颠动,跳舞一样,我脸贴在树枝上,以为神仙来了。
你把那几个学生赶走。笑着跟我说你不是神仙,是下乡知青,在金滩中学教书。我当时十岁,分的清现实与虚幻,但执意叫你神仙。
“不要乱叫,被听去是要扣上封建迷信的帽子的。我叫陈景同,你可以叫我陈老师。”
我听到扣帽子就吓得浑身发抖,我父母就是因为被扣上走资派的帽子关进监狱。我坐在泥土里,哭着把这件事讲给你听,你叹了口气,安慰我,“都会过去的。”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泪,问你什么时候过去。
“等你长大。”你把那束粉花给我,让我拿回家,“家里至少还有奶奶在,照顾好奶奶,别跑这么远玩儿,碰见这群学生要知道躲。”
然后,我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山回家。路边的榆树下起黄叶子雨。
我奶奶留你吃饭,红薯干熬的稀粥。你推辞。我奶奶抹泪,“按说该给你做白面馒头,可家里实在没有,就这粗面还不一定能撑到过年,陈老师,你千万别嫌弃,不然我过意不去。”
我父亲是队长,因为带着社员卖柿子,连带母亲也入狱。我们全家却找不出一双不带补丁的鞋,连粮食都不够吃。
你留下喝了一碗粥,帮我处伤口,跟我奶奶闲聊,我竖着耳朵偷听。
你十八岁,父母在最动荡那年吊死在牛棚,没人跑关系,你被下放到这里当知青,回去渺无希望。
我又难过又高兴。你回不去就只能在这里,我就能天天见到你。
我因为父母的事情已经很久没去上学,但是第二天我跟奶奶说要去学校。我沿着金滩盘山路走了十几公里,翻过山坡,坐在中学围墙外的土坡上看你。红旗飘展,我看了半晌,你下课时才出来,从这间教室走到那间教室,一分钟都不到,我心里却充满狂喜,我什么都不懂,却被丰富的情感湮没。
我坐着看了一天,一点都不饿。那时最幸福的事就是过年吃到麻油炕饼,梦里都是香味。我看到你,每个毛孔都被香味塞的满满的。
放学前,我一溜小跑到前一天遇见你的地方等你。为了不遇到那群学生,我爬上核桃树,扒开树叶观察路上的情况,过了一拨又一拨的人、牛和架子车,直到天黑也没见你。我不甘心,靠着树杈继续等,我看不清人,但能听见自行车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