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他反倒微微而笑:“好,老夫答应你。”
谢照略觉不妥:“太守公……”
“无妨。”郭纳知道他想说什么,抬手将他的话打断,“前线之事,暂不可惊扰百姓。”
谢照转眸瞟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从他沉着的脸上读出相同的意思。
愈是在风雨来临之前,愈需要安定人心。
安禄山举兵之前,郭纳的确有过逃避的想法。但眼看战火就要烧到陈留,作为太守的他绝不可倒下,更不可以露出脆弱的姿态。
所以放李明夷出去,也是向惶惶不安的百姓证明,他们所依赖的太守已经转危为安,仍是他们坚实的依仗。
在两位沉稳如山的前辈面前,谢照亦慢慢松开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下官明白了。”
得了郭纳应允,李明夷便先回到衙门。今早走得匆忙,没有和张敛告假,也不知道前线的这个噩耗他听说了没有。
但走之前,谢照特意交代过他保守机密,不能和外人提起战事相关。张敛虽是官府的人,但李明夷谨慎起见,还是只将要留在官医署中照顾郭太守的事情告诉了对方。
“看来太守公病势沉重啊。”张敛难得无事地闲着,打了桶水,有一搭没一搭擦拭着自己解剖用的刀。
前几日不是雪便是雨,衙门都未开堂。按说压了几日,今天该忙起来,可这一整日依然冷冷清清,连谢照等人也不见个影。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隐约能感应到事态不同寻常。
人一闲下来,很多之前被忽略的消息便不时浮出脑海,他不多想都难。
张敛抬眸看他一眼:“没有出别的事吧?”
李明夷没说话。
“算了。”张敛知道他从不撒谎,既然不可言说,那事情只可能比他想象得更严重。
他放下刀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天空,顺便提醒对方一句:“我是无牵无挂的人,你不用担心。不过你若一时不能出城,还是把家中老小接进城里吧。”
李明夷犹豫了片刻,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他对安史之乱这段历史了解不多,但很清楚这股叛军的势力是多么野蛮恐怖,如果陈留真的沦为战场,那么城内也不过是敌人屠戮的案板。
可普天之下,又有哪里是绝对安全的呢?
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出城回到了卢家。
“李郎回来啦?快,外头风冷,进来坐坐暖暖手。”
对他的突然造访,卢阿婆显得高兴极了,赶紧吩咐卢小妹去烧点炭烤火,又拄着木杖,要去给他拿胡饼。
“阿婆您歇着吧,我不饿。”李明夷是真的没有心情吃饭,左右看看,除了卢阿婆,只有正在生火的卢小妹,还有当着她的跟屁虫的小雨,却没有看到云娘的身影。
“别找啦,小姨她进城了。”卢小妹拿木条撺着炭块,那上面便震出好大一阵烟尘。鲜红的火苗一窜,将木炭点燃。
小小的堂屋里顿时氤氲起一丝难得的暖意,李明夷伸出手放在上面,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闲聊般问:“她进城做什么?”
“说是找了个做稳婆的营生。”卢小妹把小雨圈在怀里,招呼端来胡饼的卢阿婆也一起坐下烤火,几人围在炭盆旁,倒挺热闹。
稳婆就是接生婆,也是个正经的职业。知道她正努力地继续生活,李明夷欣慰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惆怅。
等到战争蔓延,这些好不容易才往前迈出步子的人,又该在哪里找到安稳呢?
“你放心吧。”看他心情不太明朗的样子,卢小妹十分慷慨地拍拍他的肩,“你要是缺用度,回来住也行。”
除了没钱,她想不到世上还能有什么天大的烦恼。
反正都收留了一回,再来一次也不算什么事嘛!
“是啊,郎君是我们家的恩人,若有什么难处开口便是,我们虽穷,添双筷子也不是难事。”卢阿婆关切地看了看他,接着从炭盆里掏出两个煨着的胡饼。
说话的功夫,胡饼已经被烤得干热脆生,卢阿婆给李明夷塞了一个,又掰了一个给自己的两个小姑娘。
“呼,呼。”饼皮烫手得很,李明夷手忙脚乱地吹了一阵,才拿稳在手里了。
咬下去一口,热烘烘,暖洋洋的。
凛冽的寒冬被关在了门外,这个小小的堂屋让李明夷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我没事,只是要去官医署中待一阵子,所以来告诉你们一声。”他一边吃着胡饼一边说话,声音有些含糊,“你们还有别的亲戚吗?”
“郎君在官医署中高就啦?”卢阿婆倒十分替他高兴,不过听到后半句话时,又摇了摇头。
“那外地的远房亲戚呢?比如在剑南一带。”
卢小妹奇怪地瞅了李明夷一眼,一时语塞:“你知道剑南离这里有多远吗?”
四川到河南的距离,对于只能步行和马车的古人来说,一走很可能就是一辈子。
何况蜀道之难,在这个没有公路的年代,更是难于上青天。
但李明夷记得,在安史之乱爆发之后,皇帝李隆基选择了向天府之国的四川逃亡,并因这个明智的决定保住了自己的晚年。
陈留在黄河南岸,难免受到战争的波及,如果她们能逃往皇帝将来所在的四川,或许便可以躲过一劫。
卢阿婆想了许久,还真找出点亲戚关系:“小妹她妈有个姑舅在那一带,只是已经多年没有往来。”
“你不会想劝我们投奔他吧?”卢小妹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她把木棍一掷,挺胸抬头地看着李明夷,严肃地和他强调:“我才不走呢,这里是我家,我们自己也能过得好好的,不用靠别人。”
李明夷嘴唇一动,险些就把安禄山南下的消息说了出来。
可战报一旦泄出,必然会扰得民心惶惶,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打乱整个陈留城的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