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芳草都意识到这种话不应该说,一直在向玉衡使眼色,但玉衡仍然在说,仿佛铁了心一般:“你总说什么一碗水端平,嫡庶该有别,其实你最偏袒的还是俪姨娘所出,母亲待你再如何好,你看她都不过是许家的钱财和权势,还比不上俪姨娘一番温言软语。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父亲是个伪君子,儿女又如何至善至美?”
“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林仪恼羞成怒,怒目圆睁,以拳锤胸:“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啊!我要把你送到庄子里去,没有我的命令永远都不许回来!”
看来真的触碰到林仪的逆鳞了,尚恩在门口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溜过去搬许氏,可千万不能让小姐去庄子里。玉衡倒是不在意:“如您所愿。”
玉衡一步步走下来,正对上躲在林仪身后的俪姨娘,眼神冷得发怵:“当真是我小看你了,舍得用儿子来下圈套,我要是不钻不就辜负您的一片好意了吗?我若想毒害你儿子,他能等得到今天?”
俪姨娘明显感觉到她眼神里的杀意,十分强烈,如同严冬季节,从西北刮来的一阵大风,冰冷从脊背直透入全身。俪姨娘有一种直觉,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林仪一眼都不想看到玉衡,他闭上眼,抓住俪姨娘颤抖着的手:“不用管她,不给她点颜色,她都快忘记家里谁做主!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俪姨娘听了他的话,抖得更厉害了,她开始有些后怕,但事已至此,该走的路硬着头皮也要走完。
基本上稍有势力的大家都会收购一些农户庄子作营生,林家也是有几处庄子的,是许氏嫁过来带的嫁妆,但是林仪厌恶经商,好清官作风,许氏也不爱管,渐渐地也就荒废了,庄子上的农妇地主做大,野蛮无礼,地方更是荒僻贫瘠。莫说官家小姐,就是丫鬟小厮去了也是叫苦不迭。
许氏一听到尚恩带来的这个消息,如遭雷劈,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管庄子,又恨林仪如此狠心,她再怎么哭,再怎么求,他都没有丝毫动摇,甚至还对她大动肝火,在她面前砸了最珍爱的官窑制青花瓷瓶。
听到那声响,府里所有人都明白了老爷这次是铁了心,二小姐被彻彻底底地厌弃了,林玉衡不再是从前只手遮天的林玉衡了。
林府外停了一辆马车,孤零零地,没有人敢为玉衡送行。玉衡本是不想带人的,但芳草哭着吵着一定要陪她,拦也拦不住,直接跳到了马车上抱着她哭。
马车将要开时,只有林玉瑾过来了,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没有平常时的生动活泼,思虑许久,走近,给了玉衡一包沉甸甸的银两:“母亲伤心过度,现下缠绵病榻,我怕她出来看到你更是伤心,瞒了她,现已睡下了,等她起来我自会跟她解释,母亲有我照顾,你不必担心。”
玉衡没有要:“那就好,玉玄如何了?”
“叶大夫妙手回春,现已无大碍,只是哭着要找你。”
“这孩子倒是个实心眼的。”
林玉瑾还是不明白:“真的是你给玉玄下的毒吗?你又为什么偏要激怒父亲,自讨苦吃呢?明明可以把事情先按下去,等玉玄醒了就能调查清楚的……”
玉衡打断她的话:“你信我吗?”
林玉瑾一愣,她信她吗,可是心底有个没来由的声音越来越大:“信。”
玉衡微微笑起来,点点头:“你信我就好,若不是此次的事,就算芳草怎么去请你,你都不想见我的,对吗?”
林玉瑾闪躲,与其说不想,倒不如说不敢,她和林春易商量的事就像是腐烂发酵的坛中酸菜,一旦接了盖,恶臭可闻,叫她如何启口去说。哪怕是现在即使她信林玉衡,她也不会为了她去和俪姨娘和林春易对上,她是自私到了极点,也是孤注一掷。
玉衡在芳草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把式不敢怠慢,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帮着给她垫脚。她弓腰进马车内,挑起车帘:“今此一别,山高水远,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姐姐要照顾好自己,如今正室便只剩下你一人,父亲明面上对我们呵护着,私心里偏心的仍然是春易和玉玄。我只是还是放心不下你,不过好在你也要嫁人了。”
经她这么一说,林玉瑾幡然明白如今的形势,母亲旧病复发,嫡妹发落庄子,只剩下她一人,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况且她嫁的不会是娘家表哥,许家若是日后知道她们“狸猫换太子”一计,被打了脸,还会庇护她们吗?再加上父亲不爱,若是姨娘做了大,这林府就真的变了天了。
林玉瑾脑袋里纷繁复杂,如浆糊一般糊住转不开,呆滞在原地。玉衡缓缓放下车帘,吩咐道:“走吧。阿姊保重。”
她叫了她一声阿姊,十岁以后的林玉衡再也没有叫过她阿姊,也是从那时起关系变得剑拔弩张,可是在十岁之前,她一直唤的都是阿姊,林玉衡仅小她一岁,跟着她屁股后头出生,跟着她屁股后头撒野,每每闯了祸,就会无辜地牵起她一根小手指头,软软糯糯唤她一声:“阿姊”。她们同父同母,一起长大,所有人都说林家双生花生的是最像,可是双生花开了岔,叶落下,便彼此分离,背道而落。
她是她唯一的阿姊啊。
林玉瑾突然一下子跳上马车,将惊愕的车把式赶了下去,钻进车厢内:“等一下,你给我把银两收着!”
“……林玉瑾,你给我出去!”
人心向来最爱揣度,见风使舵也是人生存一下的一项本事。虽然林仪不曾发话,许氏也依旧是林许氏,但是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了改变。在浮兰院游走的小厮丫鬟越来越多,送往浮兰院的银丝炭和冬制袄子也比从前多得多。
秀丽坊新做了一匹沉花缎子,两指宽的绣边,牡丹花瓣都看得一清一楚,这种好料子本来只合嫡女所穿的,但是现在却送进了浮兰院。林春易摸着光滑的沉花缎子,爱不释手:“这要是做成蓝底水面的撒花袄子一定好看。”
“我家春易就该穿这么漂亮的!”俪姨娘也高兴,伸手去摸坐在旁边的宝贝儿子的头顶。
林玉玄已经大好,面色沉沉地坐在凳子上,俪姨娘摸他,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像个闷葫芦。俪姨娘轻声细语:“是不是还觉得身体不舒服?要不要上床睡一会儿。”
“我不要。”林玉玄弹着双脚:“为什么你们都说二姐姐要害我,明明二姐姐没有害我,你们骗人!”
俪姨娘严肃起来:“她给你的甜酥是有毒的!你忘记你高烧不退,为娘心里有多难过吗?我看你是烧糊涂了!”
俪姨娘虽然严苛,但何曾这样厉声凶斥过他,他一下子就被吓哭了,双手揉着眼睛,委屈止不住。林春易把他抱过来哄着,道:“玉玄还小,分析不了利弊,别人给他点好处,他就跟别人跑了,还是我们平常太少管他了。”
俪姨娘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了些:“是娘说重了,玄儿是最乖的对不对,你记着姨娘和姐姐是永远不会害你的。”
林玉玄哭声渐渐止住了,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觑着:“那……如果是姨娘要害我呢?”
俪姨娘和林春易都惊住了,漆黑漫上了双眼,俪姨娘气的打了他一巴掌:“我是你亲娘啊,我怎么会害你呢,是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是不是林玉衡教你的!”
林玉玄刚止住的眼泪水又涌了出来,这一回是被疼哭的,他没有想到姨娘会打他,也没有想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被芳草送回来的时候,手上的甜酥没拿稳,掉在了地上,被看院黄狗大黄给叼去了,当时心疼的要死,为什么大黄没事,他却有事。
他想不明白,一点都想不明白,只觉得十分委屈。俪姨娘又气又心疼,到底还是怜爱幼子,刚才那一掌不轻,他的脸上已经显现出一个红印来,她轻轻揉着那红印,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娘怎么会害你呢?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林玉玄听不进去,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哭声收不住。林春易就让人把他带下去哄着了。
“姨娘,仔细哭坏了眼睛。”林春易劝了劝。
俪姨娘拿着绢帕掖去眼角的泪,双眼红红:“他说那话,我这心就有如刀割般,我就算牺牲了自己,也万不能害我的孩子啊,你说我含辛茹苦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你们,我容易吗我?”
“我知道的,姨娘,是姨娘为我铺开了一条路。”
“我生的女儿一点都不比她们差,论样貌、学识、才艺她们与你是云泥之别,是做娘的在身世上亏欠了你,此后只要你过得好,我付出再多都是心甘情愿。”
林春易看着俪姨娘,觉得满腹心酸,那几根遮不住的白发告诉她,她不再年轻了,她的青春年华都埋藏在林府,可是到头来她的亲生孩子只能依照礼制喊她姨娘,称明媒正娶的许氏为母亲。算计来算计去,母子三人不过是宛如寄人篱下般讨生活,要讨好父亲母亲,还要讨好两位骄纵蛮横的姐姐。
这样的生活她过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