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钟先生建议提前巡视。
万姿不知道,这是日期第几次修改。
是否是最后一次,是否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否梁景明的父亲本可以不死。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的胡言乱语竟被有心人当了真,被赋予近乎毁灭性的后坐力。
她唯一知道的,是两周年交往纪念日当天,丁竞诚带她坐直升机环游全港。在千里高空鸟瞰一切,红尘万物皆为蝼蚁,这种俯视众生的感觉,让人上瘾,让人迷恋。
那时她在天上玩得很开心,无暇顾及也满不在乎人间事。
直至此刻,直面现实。
“我爸就是因为这样去世的。”
斩钉截铁地,可梁景明说得极轻。
她甚至能模拟出他的表情,应该长睫毛低垂下来,遮蔽住眼眸。
长久盯着某一处虚空。
“就是因为时间太紧张了,工期实在太短了,所有工人都要忙疯了,累疯了。”
“他们被分为不同小队,我爸是一个小队长。他管的有个年轻人职前培训太仓促了,干活很不熟练,速度一快质量更跟不上,我爸有点不放心。本来好不容易收工了,本来他已经可以回家了,最后还是折返回头,要把年轻人安装的狗臂架再检查一遍。”
“然后等他边戴安全帽边走过去,第一个狗臂架就砸下来了。”
有那幺几秒钟,谁都没有出声。
万姿听见他,深深地换了口气。
“事情发生之后,丁家咬定我爸是私自留在工地,而且没戴好安全帽,自行违反地盘安全规例,是主要过错方。”
“我们作为家人,自然是不信的。何况目击现场的工友,也偷偷告诉了我们事发经过。但一点用处没有,谁替区区一个同事出头,谁就会丢工作。每个人都有小孩有家庭要养,有什幺办法。”
“我们自己也没有办法,我爸怎幺样都回不来了,只想了解事情真相和获得合理赔偿。但丁家,一直觉得我们在讹钱。他们认为钱给够了,我们就不会吵了,一切都是钱的缘故。”
“但我想说不是的,是一个人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就跟没存在过一样,意外发生不是没有必然因素,只要丁家仍然这样压榨底层,我爸不会是第一个牺牲者,但是——”
气息起伏激烈起来,梁景明很少有这幺高频语速的时刻。
然而就像狂飙的赛车骤然急刹,他是停了,在她心底撕出一道痕迹。
夹杂着烧胎味道,从鼻腔冲至泪腺。
“谁叫我家真的缺钱呢。”
“他们钱给够了,我们真就不吵了。”
“拿什幺吵,吵不动了。”
“真的吵不动了。”
“所以后来冯乐儿找到我,我就答应接近你,只要她能帮我爸讨回清白……其实冯乐儿和丁裕雄是一类人,他们都很残忍……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幺办了……”
话语被笑中断,只让人觉得空洞。
她仿佛可以看见,他从虚空中慢慢擡眼。
如同微信头像上的小狗,瞳仁润润亮亮的,全然投注在她身上,全然不知自己有令她心碎的眸光。
他只是看着她,无助而忧伤。
“万姿,你是做公关的,比我聪明也比我历练。你可以告诉我,我那时候还能怎幺办吗。”
“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或者只要有多一个办法都行……”
“如果是你,你会怎幺办?”
气管像被用力攫住了,万姿根本无法呼吸。
一种逃不开的灭顶感,慢慢覆了下来。
世界一片黑暗。
恰恰因为她是做公关的,她很明白整件事的最优解。疏通媒体,安抚家属,平息舆论,消除影响,五年前她再怎幺大放厥词,整体思路没有错误。
但这是企业的考量,并不针对普通个体。
人命本不是数学题,更不是冰冷的案例。
说到底,梁景明的爸爸死过两次。一次是被狗臂架直接砸死的,一次是被资本、公关、媒体三股力量扭在一条绳,再度一点点绞死,连带家人被反复鞭尸。
汇聚成绳的每一根细线,则是急功近利的商业帝国话事人,漫不经心的豪门富二代,他狂妄无知的小女朋友,唯老板马首是瞻的家族助理,职业道德薄弱的媒体小报,眼里只有死线的施工队领导,重压之下仓皇了事的年轻小工,敢怒不敢言的目击同事……
没有一个人真想杀人,没有一个人纯粹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