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三马双辕金鼓乐车(阴篇)
&esp;&esp;——公元前74年·元平元年——六月癸巳,天阴,无雨。刘贺驾乘法驾,以三马双辕金车、鼓车开道,皮轩、鸾旗、属车,带着一大批昌邑国旧臣,到长安城几条大街上去跑了一圈,又绕行各处宫阙,看空中复道、宝塔庭院、玉树碧泉。最后,法驾开进长乐宫,刘贺入朝上官皇太后。两人聊的时间比平常都要久一些。皇太后和刘贺谈起自己童稚时的往事,可毕竟是大家闺秀,又早入宫闱,没有太多可以说的,所以她又让刘贺说说自己。刘贺虽然胡作非为,事情确实做了不少,可要说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终究是他那座已经做好了一半的大墓。其实每个小男孩,都喜欢趴在泥土里堆些宫殿、城墙之类,哪怕惹来阿娘一顿打,也乐此不疲。刘贺那座墓穴就是他的宫殿。那自然是在昌邑国,在一座当地人称为“金山”的山中,山中一道天神劈成的断缝,两侧悬崖高耸,一线天之下笔直深入,走到尽头处,凿山为穴,坐北朝南,墓道、主室、侧室、耳室、墓室齐备。一日之间,正午时分,一线天下,金光满路。山洞内罗绮华彩,神兽熠熠,让人分不清是不是闯进了真正的洞天仙境。可是上官并不想听关于筑墓的故事,反倒问他:如果陛下是个平民,毕生也不可能有这恢宏大墓,也不可能期盼什么登仙、来生,难道人生就没有别的向往吗?刘贺只能回答说:朕不知道。上官说,也许世上千千万万真实活着的黎民百姓,他们比我们更明白活着的意义。刘贺觉察到她神色有异,便说,也许他们更加彷徨,睁目闭目,只为了生存而劳碌。上官反驳:可是,挣扎着活下去,终究比主动寻死来得要好,不是吗?刘贺下意识地摇头。他从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明白这辈子要什么,活得长短,对他根本没什么区别。可他刚张开口,便看见上官眼里盈盈有光。刘贺忽然明白了,所以说出口的,变成了另一句话:“是皇太后让夏侯胜来拦截车驾的?”上官说:“是的,他是我的老师,如果宫里还有任何一个人值得我信任,那就是他。”“为什么让他来?”“因为我必须阻…
&esp;&esp;——公元前74年·元平元年——
&esp;&esp;六月癸巳,天阴,无雨。
&esp;&esp;刘贺驾乘法驾,以三马双辕金车、鼓车开道,皮轩、鸾旗、属车,带着一大批昌邑国旧臣,到长安城几条大街上去跑了一圈,又绕行各处宫阙,看空中复道、宝塔庭院、玉树碧泉。最后,法驾开进长乐宫,刘贺入朝上官皇太后。
&esp;&esp;两人聊的时间比平常都要久一些。
&esp;&esp;皇太后和刘贺谈起自己童稚时的往事,可毕竟是大家闺秀,又早入宫闱,没有太多可以说的,所以她又让刘贺说说自己。刘贺虽然胡作非为,事情确实做了不少,可要说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终究是他那座已经做好了一半的大墓。
&esp;&esp;其实每个小男孩,都喜欢趴在泥土里堆些宫殿、城墙之类,哪怕惹来阿娘一顿打,也乐此不疲。刘贺那座墓穴就是他的宫殿。那自然是在昌邑国,在一座当地人称为“金山”的山中,山中一道天神劈成的断缝,两侧悬崖高耸,一线天之下笔直深入,走到尽头处,凿山为穴,坐北朝南,墓道、主室、侧室、耳室、墓室齐备。一日之间,正午时分,一线天下,金光满路。山洞内罗绮华彩,神兽熠熠,让人分不清是不是闯进了真正的洞天仙境。
&esp;&esp;可是上官并不想听关于筑墓的故事,反倒问他:如果陛下是个平民,毕生也不可能有这恢宏大墓,也不可能期盼什么登仙、来生,难道人生就没有别的向往吗?
&esp;&esp;刘贺只能回答说:朕不知道。
&esp;&esp;上官说,也许世上千千万万真实活着的黎民百姓,他们比我们更明白活着的意义。
&esp;&esp;刘贺觉察到她神色有异,便说,也许他们更加彷徨,睁目闭目,只为了生存而劳碌。
&esp;&esp;上官反驳:可是,挣扎着活下去,终究比主动寻死来得要好,不是吗?
&esp;&esp;刘贺下意识地摇头。他从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明白这辈子要什么,活得长短,对他根本没什么区别。可他刚张开口,便看见上官眼里盈盈有光。
&esp;&esp;刘贺忽然明白了,所以说出口的,变成了另一句话:
&esp;&esp;“是皇太后让夏侯胜来拦截车驾的?”
&esp;&esp;上官说:“是的,他是我的老师,如果宫里还有任何一个人值得我信任,那就是他。”
&esp;&esp;“为什么让他来?”
&esp;&esp;“因为我必须阻止大将军做出大逆之举,所以,一定要给他送出一句警告,让大将军有所忌惮。”
&esp;&esp;刘贺说:“你知道他说出“臣下有谋上者”这句话,霍光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吗?”
&esp;&esp;“我知道,老师也知道。但老师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真的想救陛下吗?’我说:‘想’。然后老师就去了。”上官的声音有点哑,“他说,这是我第一次亲口说出想要任何东西。”
&esp;&esp;刘贺却说:“我布局这么久,谋划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救我的。”
&esp;&esp;沉默。
&esp;&esp;“可我希望你活下去。”
&esp;&esp;刘贺咬紧牙,双手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龚遂呢?这些事情是不是他跟你说的?他是不是说,我与大将军同归于尽,是为了救你脱困?他是瞎说。他为了他的经学道义、忠君思想,什么都能说。你什么事情都不要做,只要不帮霍光就可以了,行吗?他人在哪?”
&esp;&esp;上官低着头,说:“龚遂已经不在这长乐宫了。”
&esp;&esp;当日早些时间,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张安世,召见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于未央宫中,共商秘事。
&esp;&esp;这是大将军霍光从不出错的生涯中,最可能被记载下错误的一次,所以他极尽所能地保持中正允和的姿态,要不不说话,说出口就是雷霆万钧:“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
&esp;&esp;被皇帝“架空”已久的少府乐成,这次没被拦着,也在会上。难得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一听到这句话,他倒宁愿自己没来过。
&esp;&esp;他瞬间听出了三层意思:
&esp;&esp;第一,大将军谈的不是“皇上”,而是“昌邑王”,相当于不承认他的继位;
&esp;&esp;第二,“昏乱”,已经给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定了性;
&esp;&esp;第三,“危社稷”,都已经危害社稷了,那还能如何?不就得依律处理吗?
&esp;&esp;所以这次,分明是个拉着所有人一起“谋逆”的会议。
&esp;&esp;满堂俱是老江湖,所以不止少府乐成,其他群臣尽皆噤若寒蝉。
&esp;&esp;这时候,又是熟悉的一巴掌,差点把乐成拍碎了打到殿中央去。
&esp;&esp;打他的人依然是大司农田延年。可不同的是,这次田延年没有大笑,而且满脸冰霜,目光如电,看得乐成直哆嗦。
&esp;&esp;田延年按剑离席,虎行殿上,缓缓说:“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
&esp;&esp;他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几乎所有人都只记得最后一句:“谁最晚答应的,臣这就把他砍了”。
&esp;&esp;于是所有人都轰然下跪,叩头,口中说:“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esp;&esp;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身影特别扎眼,摇摇晃晃地,像纸一样薄,偏偏还没跪下去。
&esp;&esp;大司农握紧剑柄,大喊:“乐成!你是什么意思?”
&esp;&esp;“什么?不,没,没意思……”乐成满头冒汗,也“碰”一声跪下,可嘴里依然喃喃道,“昌邑王虽不适合当皇帝,可、可是……不至于死吧?”
&esp;&esp;在过去十日里,那位“昌邑王”常常待在少府,和乐成东拉西扯、没个正形。乐成先是又惊又惧,夹杂怨怒,可到了后来,他发现这皇帝是真懂器物啊,聊起好东西时,眼里的光,如同暗室起火,掩也掩不住。他甚至也僭越地想过:要是这个人不当皇帝,会不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可要不是皇帝,又怎么能接触这么多美好的物件呢?
&esp;&esp;他的志趣、他的身份、他的命运,似乎密不可分地挟卷在一起,无可分割,无可逃离,一路推着他来到这条绝路上。
&esp;&esp;大司农当然不能回答他,只能目露寒光,不置可否。废黜这件事,哪有可以留手的余地?乐成的想法也不重要。既然群臣的意见都已经统一,大司农便同样向大将军叩首,请他发号施令。
&esp;&esp;就在这时候,竟有人走进殿内。
&esp;&esp;除了会上召集的所有官员,大将军只特别召了一个人,虽在殿外,但可以不受拦截,那就是王吉。但王吉进来时,身边还带了一个人,那就是久久未曾露面的龚遂。
&esp;&esp;但无论是谁,都绝不能在这种时刻节外生枝。霍光脸色一沉,田延年差点便要直接拔剑将二人格杀。可龚遂一句话,却让二人浑身一激灵,顿时没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