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波将视线从月亮移到犹太女人身上,只问了一句:“你享受了这麽久的胜利,手底下正经职位那麽多,怎麽都没有看到女性?”
怔忪出现在她的脸庞。
一时沉默,四周只有海风擦过树梢的沙沙声响,以及远处虚无缥缈、近似幻觉的浪涛声。
安静了不到十分钟,淩乱的脚步声出现,紧接着大铁门完全开啓,几名警卫步履匆匆地来到她们面前,半是邀请、半是强迫地带娜塔莉进入使馆。
离开之前,艾波对她说:“娜塔莉,我欣赏你的头脑和勇气,以及在最后一刻也不放弃的冷静和灵活。”
“但是?”
艾波笑道:“没有但是。祝你好运。”
等蓬蓬裙的女人完全消失在西班牙建筑的大门里,迈克尔才从铁门里踱出来,双手插兜,逆光的剪影仿佛电影片段。
他在无边夜色里望来一眼,无需任何言语,艾波坐进后座。
那是一个绵长的吻,湿润的唇齿辗转,并不激烈,慢条斯理又细致深入地感知着彼此。好似在这个吻里,方才奔逃的惊心动魄、波云诡谲才算是尘埃落定,凝成某种笃定的、坚定的、既定的东西。
一吻结束,她窝进男人怀里,由他环抱着,额角贴着他的下巴,滚烫的体温自他的胸膛传到后背,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迈克尔,今晚我很开心。”她轻声说。
“我也是,”他轻吻她的额角。他本想问罗斯那个女儿和她说了什麽,思虑再三,到底忍住了。
他低声问:“能和我说说你来的地方吗?那个六十年后的故乡。”
艾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沉吟片刻,“和纽约没什麽差别,一样的便利店、汽车、餐馆和忙碌的上班族。”
“可她现在并不像纽约。”
艾波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这麽说,“是啊,现在她的任何地方都比不上纽约,甚至比不上中部的小乡镇。”
“你想要回去看看吗?”迈克尔问得忐忑,“我是说,如果你想的话,我会努力往那方面的职位靠。”
艾波没回答,反而蹭了蹭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说:“天亮之前叫我,要去码头。”
几乎秒睡。
路灯隐隐绰绰的光里,她的神情放松,如同教堂中闭目祈祷的圣女雕像,圣洁而美丽。
一切苦痛尽皆消散,是一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卑劣欲望的愉悦,在这一宁静而完满的一刻,迈克尔拥抱着她,甚至感受到上帝和天堂的存在。
浅淡的天光照在眼皮,艾波睁开眼,首先就望见车浅灰色的天空。
该死的,就知道不能相信这个男人。
她倏地坐起来,盖在身上的西服外套滑落,车窗玻璃凝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透过这模糊不清,她看见几只海鸥零星立在堤岸半米高的水泥台,昂首眺望平阔的海面。
更远处,真正的码头,船只与船只之间的木头栈道,她找到了迈克尔,依旧是昨晚那一身略显淩乱和髒污的白衬衫。
正和一位她没见过的古巴人聊天,那人衣服不伦不类,头戴草帽、身上却穿着笔挺的无尾礼服。卡洛斯与一名二十出头的男孩跟在他们身后。
“你醒啦。”迈克尔笑着朝她走来,“东西已经就位,船只也和海事部门报备过,可以出发了。”
他拉起她的手往游艇走,同时介绍道:“这位是西瓦尔的秘书叠戈,他十分赞同你的行动。这是奈利的侄子汤米。”
艾波一时没反应过来情况,只沖他们笑笑。
两层的游艇,自艉部登船,衣着古怪的叠戈先带她去了底层舱房。四只大木箱整齐排列在深处,叠戈当场撬开木条给她一一验过。药品齐全,没有缺漏和掉包。不断地说着感谢。
舱室狭窄,迈克尔在码头的t木栈道等待,她一走出船舱便看见了。晨曦里的男人,面色苍白冷峻,周围船员用西语呼呼喝喝、海鸥啼鸣、海风略过气质猎猎作响,那双眼睛始终注视她。
她没有下船,站在船艉最后一节台阶,也回望着他。
“离开船还有十分钟,和我说说李艾波吧,”迈克尔说,“我还没有听你亲口说过她。”他总是想要知道、得到她的全部。
艾波笑了,“你确定吗?她很幼稚,很蠢。”
生平第一次,迈克尔望着他的无与伦比的脸庞,他感受到纯切的悲伤,没有愤怒、悔恨,只有深切到一望无际的悲伤。他努力扯起微笑:“我爱她,我想要认识她。”
“好吧,”艾波倚靠在船艉,讲起了她自己都有些遗忘的往事,“我的父母……”
迈克尔仔细地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仿佛阿波罗神庙里降下的神谕,永远地印刻在心头。
离别的时刻已经迫近,水手们準备就绪,叠戈站在右舷甲板,不敢催促。
忽然,大教堂的钟声乘着粘湿的海风飘入耳畔。六点整。
艾波止住了叙述,沖上方的叠达做了个出发的手势,水手收起船锚、合拢艉的矮门。她别开眼说:“我要走了。”
“好,”迈克尔没问她什麽时候回来,只如饑似渴地凝着她的脸,“给你準备了背包,里面有衣服和食物,还有一把左轮……美钞我也放了一些,不多,也就六百美金……”
游艇发动,引擎的嗡鸣带动船体震动。
实在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艾波垫脚吻他,一触即分,快得让他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离别吻吗?”他还是问了出来。
艾波扬起嘴角,指指头顶、挂在二层船舱的圣诞花圈。榭寄生在海风吹拂中,呈现水生植物般深邃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