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漫开来,李鉴压着嗓子咳了几下,摸着灯芯草,点了半根。他抱着短匕首,在木柴堆旁和衣坐下,微松了身子。外头有虫鸣,声色凄而长,将窗中盛的满目银河衬得愈发凉透,在短刃间落满寒光。
李鉴一向睡得很浅。
外面有些微响动时,他猛地睁眼,缩入角落里头。有人来来往往,甲胄摩擦,刺耳逼人。话语声却不隐分毫地落在耳际,说什么端王遭了刺杀,左臂被刺一刀,刺客逃进了宫城。
哪里有如此巧合的事。
身后木门被砰然撞开,一股子长风灌进来,将他激得一哆嗦。尘埃散尽,为首一兵卒大喝一句“那处”,个八尺上下男儿把着剑柄,涌入门内,朝李鉴大步走来。
李鉴抬眼,迎着他们看去。
后面几人只听一声疾锐鸣响,一枚镖样铁器顶入墙头三分,为首那人身形一滞,颈肩霎时喷涌出大抔鲜血来,尸首颓入木柴中。几生灭功夫,众军汉还在愣神,面前少年已抽了尸首腰间长剑,挥袖袭来。
李鉴用剑极快,衣袂翻飞间,四两拔千斤;而剑芒一过,便是要摄人性命。他砍下一人头颅,砸至另一倒霉鬼怀中,紧接着便断了那人脖颈。后头有风声,他轻捷地跳脱,回身稳下,只攥住一个破绽,当胸刺过去。
穿透,见血溅四方,便干净利落地归剑入鞘。
门边一人见势不妙,刚要出去报信,被一记回手镖截了咽喉。李鉴连斩五人,歇了口气,翻上梁头,跳落至门前,将柴门悄然从里锁上。拼杀时血溅了半身,他连左颊都似染了花色般,一时艳绝冷绝。
喉头有些火烧,大概是力道运过了,病灶添火。
他将口中甜腥咽下去,将几人尸首拖拽着,塞进柴堆,又将一人未溅多少血渍的甲胄扒来穿戴上。腰间符节当啷作响,他借着光亮一看,微眯了眼。
这批人是金吾卫。
按朝中党派纷争来看,禁军与末胄正是针尖对麦芒。此时有人刺杀李正德,孟汀却将金吾卫调与他指派,若非为避嫌,难不成
“让他借。”
孟汀擦着弓,身侧茶炉滚沸。他看了站立在侧的胡伯雎一眼,见他仍在云里雾里,懒得再解释。李正德要借捉拿刺客之名登堂入室,奈何手中无兵权,值得使障眼法,要将精悍亲军蒙混塞入宫城内,政变时袍袖一挥,天下易主。
但他太不知孟汀此人了。
“我情愿他借得越多越好。”孟汀咬了两盏茶,一盏留在面前,一盏推至另一侧。胡伯雎刚要去接茶盏,手就被弓腰抽了,立马悻悻地向旁侧别过脸。
孟汀又拿茶渣过了一股,抬手端给他,道:“若他一旦有动作我与众弟兄说了,莫伤无辜,斩得端王首级者,封万户侯。”
“侯爷,不太妥”
“有何不妥?”孟汀扬眉看过去,“家中世传三张免死丹书铁券,不惧生杀;嘉王在外尚有一女,再不济效仿当年武皇帝垂怜听政,立内阁辅佐。端王暴虐,好大喜功,得此共主,百姓何来活路!”
“如此极是。”胡伯雎颤声道,“再者你仍旧不信安王已薨罢。若若官家真无子嗣存,侯爷,八十万金吾禁军于掌中,当真甘心——为他阶下恶犬、掌中长铗?如此,碌碌平生?”
一时两人无话,唯见空茶轻烟袅然,绕至檐头。
“胡兄不必再问,我自有定夺。”
一头领过来,行了军揖,说是西门伍救走水的已回操场地了。孟汀起身,胡伯雎朝他摆摆手,自领了操持军汗的活,回身对他道:“望侯爷三思。”
何必三思。
李鉴在人堆里好容易找到了许鹤山,见那学究被烟熏火燎了一番,强忍着没乐出来。他自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将长发束起来,与鹤山在旁坐下,笑道:“好一场戏作,端的痛快!”
“看这衣裳,你我二人如今又是火伴了。”许鹤山恨不得把自己的脸皮撕下来搓搓,“这群军汉太不晓事,认我为生面孔,差来遣去,气煞人也!”
操场那厢鸣了长角,金吾禁军都聚过去。
二人混在里头,不动声色地左右观瞧。李鉴在外从无什么王爷架子,就着鹤山咬耳朵道:“刚才我在西宫杀了几个替李正德追我的人,你猜如何?”
许鹤山侧过身,就听他道:“是金吾卫。”
“难不成端王与雍昌侯明里二虎相争,暗中根干勾连,引我们入京,要坐收渔翁利,平分天下息?”
“未知全貌。”李鉴咳了一声,转而站定。他知李正德,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孟汀是何等城府,不会不知兔死狗烹之理,绝不会清醒着将自己逼至绝境。
更要命的是,他信孟汀。
当年二人自长安夜奔,日暮兼程至江陵。孟汀以平水患留驻一年有余,安定方圆千里烟火,授他些许刀剑身法,赐他岁末安然。他自然感激,常记得他人的好,想着日后必要将人情奉还回去。
而孟汀那些自以为藏掖得了无痕迹的心思,李鉴心中一清二楚。孟汀禁不住试探,李鉴只在微醺时装着酒醉,凑上去硬逼他将心里话倒了个底朝天,第二日又装作本无其事的样子,道自己断片儿了。
不避讳地讲,于孟汀那处,他沾不了半点尘泥。
但谁都知晓时过境迁的道理。
行伍头目喊着结队,李鉴回过神,已与许鹤山隔了数条道,只得在人堆中挤着。前头有两个统领模样的人骑马过来,一个精壮黝黑,是胡伯雎无疑;另一个是秦镜如,大概喝了点酒,在马上有点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