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隐有尺八之声。
随即,她于千尺之高,携扇翩然而舞。
临风微步,罗袜生尘。
“掌灯,这东瀛人真厉害。”一个家丁在身侧悄悄对谢之问说,“站这么高,也不摔下来,莫非真有什么奇术在身、鬼神相助?”
“什么奇术,万物皆有理可循,不必语怪力乱神。”谢之问笑道,“不过,这女子敢于千尺之高一舞,倒有些对我大豫的诚心。”
“此人来头可不小。”那中年商人忽道。
“此话怎讲?”
“卑弥呼本是东瀛的方士,精通巫医术数,兼擅幻术。十年前,我大豫为先帝求长生,遣使东瀛,带回一批方士,其中便有她。”商人叹道,“当年我也在船队中。十年一晃,我鬓风霜,她竟未老。”
“真真是”
仙人一般。
一曲舞罢,众人皆抚掌喝彩,山呼海啸一般。谢之问朝上看去,他竟有一瞬的错觉,感到那卑弥呼仿佛是天女,正受凡人的朝拜。
他眼见那女子四面行礼,薄裳若彩蝉翼。众人掌声不停,她也不住地转着身施礼,虽然瑰姿艳逸,却显得有些怪异。
人声渐渐淡去,她站住了,如提线的偶人般转向千尺虚空。
随后,一跃而下。
谢之问顿时怔住,耳边皆是众人的惊叫狂呼。他一口气没反应得过来,便见有几个穿便服的人自人群后冲出,大喊道:“退后,退后!金吾卫查办!”
谢之问趁乱跟着那几人挤出一条道,领着两个随从,向千寻顶下去。回侯府的路敞开一个破口,他踌躇了片刻,催那两人赶紧回去禀报,自己摸出了孟汀的牌符,抓在手里,向那人群中心处去。
那几个金吾卫定在那里,仿佛有些不知所措。谢之问挤到一侧,看到眼前的场景时,诧异得说不出话。
那只有一堆花锦薄衫与一把绣扇。
后头不知是谁大喊一声,随即众人朝头顶看去,随即同声叫好。谢之问有些茫然地再次抬眼,便见那千寻顶上又站着一人,看得他莫名毛骨悚然。
还是卑弥呼。
“能同何少卿共事,真乃我辈之幸。”那大理寺卿不咸不淡地招呼了几句,“空印案已定论,但余波未平,想必圣虑遣君至我处也正是为此。不多叨扰了,卷宗已在少卿桌上,有事可问崔主簿。”
何昶躬身行礼,额低至拇指,道:“后生多谢大人。”
待那寺卿走了,他才抬起身来,将那屋门轻轻关上。
这官署,他从未来过,更不习惯于这每根横梁里都透出来的香薰味儿。那味道太浓重了,似乎是有人力图以此盖住一些别的气息,让他闻着就心慌。
大豫官府中有个不成文的定俗。一个官员升迁调度后,他从前的同僚、平日里的交好,多少会在其上任的头一天去其新官署拜访一番,表一表祝贺,显一显交情,给刚上任的新官撑一把腰。
可何昶平日在内阁做事多,于通政司挂了个职位,平日与同僚交集甚少。近日通政司派人来,也仅仅是来给他送遗留在司中的文书。钱穆还在称病,林伯祯被治罪,整个内阁仍紧绷着,没人顾得上他。
寺卿本对他这个凭空出现的副手十分疑惑,但也不多说什么。倒是其他大理寺中人,可都是用眼紧盯着他呢。
何昶一贯的应对策略,便是装死。
可他现在也是在天子面前滚了一圈的人了,遇事非得从容自若不可。犹豫再三,他一把拉开门,道:“崔主簿,还烦请你来一趟,何某有些分不清”
这门不开还好,他直接对上了当值的那位崔主簿难以置信的眼神,还有一身常服站在外头的孟汀。
常服之侧,昆吾刀就显得扎眼了。
“何少卿是还没有安顿好?”孟汀拱手道,“本侯来得不巧了,可于情于理还是要将何少卿见一见。”
“哪里不巧,侯爷请进。”何昶急忙抬手,“何某恭候已久了。”
张口就来啊,他不无愤恨地想,果然是被这官场染得黢黑了。
门一关上,孟汀撩开衣摆,径自坐下,道:“孟某此来,是想到少卿初来此,怕有人相为难,不利于之后行事。”
“多亏侯爷想得周到。”何昶试探道,“圣人近日可好?”
“批折子,忙得很。”孟汀带了一句,后自觉有些狎昵了,却也不大在乎,将话锋一别,道:“此次前来,是要私下向何少卿托付一件事,少卿务必用心。”
何昶停下了收拾文书的手,微抬起了眼,看向孟汀漫不经心扣在桌案旁的指节。
“我那金吾狱里,有个东瀛来的方士,曾对陛下不敬,这罪名金吾卫审不了。”他道,“人已经带来了,要你们马上送审。”
何昶听到那“东瀛方士”四字,便想起先前李鉴还是安王时的阴符之事,心中猜到七八分,便果断地应下了。求东瀛长生术法,最初是李正德提的,国门因此而开,东瀛人因此而来。那东瀛方士,说不定就是受端王党指使,做凶兆给天下人看。
这阴符案完全可以牵扯到端王头上,但林伯祯案后来看,光牵扯完全没用,断其臂膀才是硬道理。何昶想李鉴或许有如此打算,甚至会更绝一些。
他也有些好奇——得是什么样的妖士,才能让李鉴从年前惦记到现在。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第二日大理寺闭门开审,他坐在寺卿大人侧席,看到那个蓬头垢面、手脚戴镣铐的方士被人拖了上来,扔在阶前。寺卿叫人上前,将覆盖在他面上的头发都拨开,一桶凉水浇下去,将此人的面目冲得分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