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登时觉得,一颗心被什么击中了,痛得不可开交。此时此刻,他与如英一样,忍不住做了儿女之态,两行清泪顺着面颊就此滚落,竟无可控制。
石咏勉强控制着鼻腔之内的低泣声,垂首打开了那只匣子。见那匣子里都是纸片,他便也捡出来看了,岂知越看越惊,石咏再也无法控制,将整只匣子里的纸片全都倒了出来,飞快地翻着:
若是早先贾雨村偷偷摹写的两封信可以作为石咏的“罪证”,那么这只匣子里,就装的全是他的“黑历史”,与傅云生往来的函件自然占了大多数,其他还有与贾家往来的书信,甚至还有早年间与廉亲王和九贝子在酒楼饮茶的往事,方世英去“百花深处”买参时,威胁石咏,证明两人认得的那些话……
石咏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恐怕他在这个时空里所有做过的不“那么”正大光明的事,那些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小秘密,或是他问心无愧旁人却容易误会的过往……全部都盛在这个匣子里。
原来,压根儿不是什么他处事周全,谨小慎微,从来没被人抓住过小辫子;而是这么久以来,一直有人护着他照顾着他,在为他遮风挡雨。
而这个人此刻正静卧在他面前,就要离他而去了。
石咏再也忍不住了,此刻他已经能感觉到一股热泪在心底奔流着,眼看就要不受控制。
偏生这时候十三阿哥还重复了一句:“不管怎样,茂行……我信你。”
石咏望着十三阿哥递给他的那只匣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满眶的泪水止不住地向外涌。
偏生这时候十三阿哥吃力地开口:“茂行,日后弘晈弘晓尚盼你时时提点……”
“姑父,小婿尽力而为。”石咏的额头已经低低地垂在十三阿哥榻旁。可是十三阿哥的话犹未完,继续在他耳边补足:“……有粘杆处和密折制度在,需要,需要时时防范小人……”
石咏一凛,心知这就是十三阿哥所说的,日后不能再庇护于他了。十三阿哥一旦驾鹤西去,原本他执掌的那些力量就会移交到旁人手上,如果这个“旁人”,恰好是贾雨村这样的小人,攀咬起来,那么朝中自然人人都不能幸免。
甚至不用等到十三阿哥的权力下移,如今朝中鼓励密折,雍正支持官员们以密折的形式就朝中积弊提出建议。然而经过了对年羹尧的大检举,和对允禩、隆科多及其余党的声讨之后,这种密折制度,几乎已经成了一种相互告密与揭发的工具。臣子们通过密折检举,从而打击异己,攻讦政敌。
这种密折,石咏在南书房已经见到了很多。他甚至见到不少名臣也被拖下水,不得不以此为手段,一面保护自己,一面达到政治目的,他所熟识的几位如李卫、朱轼等人,都未能免俗。
石咏一想到这里,牙一咬,开口对十三阿哥说:“姑父,日后小婿……小婿恐怕会自请辞官,离开京里一阵子。”
十三阿哥一惊,努力睁圆双目,瞪着石咏。他的右手此刻搁置在枕边,正一指伸出,遥遥指向室中的屏风。
早在石咏取过那只匣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十三阿哥一直冲他做出这个手势。他也早就注意到了那座屏风后面露出一片宝蓝色的缂丝常服衣角,甚至刚才十三阿哥在交代身后事的时候,石咏能够听见那屏风后头压抑着的呼吸声。
这情形在十三阿哥府不止出现过一次,石咏大致能猜出,以雍正皇帝与十三阿哥的情谊,这种时候雍正皇帝必然会陪伴在十三阿哥身边,微服过府探病亦是人之常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十三阿哥一直暗暗向石咏比划手势,提醒石咏,说话小心。
与此同时,石咏也另外明白了一点。这匣子里他早先的那些“罪证”,在雍正面前,应该也早就过关了。十三阿哥与雍正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秘密,这一匣子的字纸,十三阿哥能命他阅后即焚,必定是雍正点了头的。
可是石咏虽然明知自己这样那样的“罪证”与错处,在雍正皇帝面前已经过了关,可是他想说的那番话还是压在心底,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为……为何?”十三阿哥望着石咏,眼中带着忧惧。
石咏想了想,一咬牙,道:“不是人人都像姑父您一样,愿意用一腔诚挚去信任旁人。这是小婿想要辞官离开的原因……”
他说话时,留神屏风后面的动静,果然听那边一阵急促的呼吸。想来应当是动了真怒,怒的大约是石咏竟如此不知好歹,明明已经如此幸运,却得了便宜还卖乖;又气得是他在如此年富力强之时,竟要辞官远遁,凭空浪费一身好才具。
可是石咏这一番话,便是特意说给屏风后面那人听的。
“不风闻告密、不随意揭发,与其说是一种令人钦佩的德行,倒不如说是一条不能逾越的底线。”石咏忍不住再度眼眶发热。这是对历朝历代惨痛教训的总结,虽说历史的进程不过是错误的不断重复,可他总不能看着他所钦佩敬仰和喜爱的这些人们,再一步一步地错下去,互相折磨。
“一旦朝中告密成风,臣子们势必人人自危。不断的告密与相互揭发,终使人与人之间失去基本信任,甚至相互攻击侵害,这必将冲击人们心中的是非观念,最终将毁掉这世间的道德基石。”
十三阿哥听见石咏所说的,皱紧了眉头,思索片刻,忽然舒开眉心,眼里生出光亮,似乎他以前心中的疑惑,此刻都被石咏一句话给开解了;又好像他陡然勾起了遥远的回忆,正是这回忆令他触动,给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