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的那位还不肯吃?”管事穿着一身棉布长袍,手里提溜着一串鼠耳,一双小眼睛左顾右盼,“都到庄子来了,还以为是从前?有饭有菜,还有什么不满?饿她两顿就都肯吃了。”
婆子翻了个白眼,朝地上啐了一口:“疯子知道个甚?她不吃倒也好,饿死了拉倒,府里给的不都便宜了咱们?”
“就怕今年的收成报上去……”
两人互看一眼,都没了言语,庄子年年的收成没有定数,这得看天看地看水,还得看肥力——虽说今年算是风调雨顺,但百姓日子不好过,能买来的夜香便也少,牲口的更不必说,人都吃不饱肚子,牲口勉强饿不死。
地里的产出少了,但那么多张嘴还是要喂的,总不能一丁点都不给佃农们留吧?真是如此,那佃农要么出逃,要么就只能和东家顽抗到底了。
戴家待佃户算是大户里宽仁许多的,只收五成的租子,许多大户近些年都收到了六成,两方彼此相安,佃户们对戴家虽说不上什么忠心,但也愿意老实一些。
婆子忧心忡忡:“就怕老爷夫人以为是咱们在里头耍滑,当那老鼠。”
“哼,叫我说,是老爷识人不明,叫我来管庄子,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老跛子?凭得他在府里作威作福,我在这儿吃糠咽菜。”管事忍不住抱怨。
“去!她不吃便罢了!饿死了了事,把饭菜拿去喂牛。”管事看不上给赵姨娘送的饭菜,那是庄子里的长工都不吃的东西,平日都是用来喂牲口的料。
婆子应了一声,她小步走上石阶,推开小屋的门,里头灰大,一开门便差点被灰尘迷了眼睛,她捂着嘴进去,抬眼又看到了房梁上遍布的蛛网,可婆子视作无物——送来庄子的人,难道还有回去的时候吗?无处告状无人可依,又什么活都干不了白吃饭,叫人欺负,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屋子极为逼仄,勉强放下了一柜一桌,连凳子都只能靠墙挤着,人只能斜坐在上头。
果然一口也没动。
婆子收拾着桌上糊涂成一团的饭菜,嘴里一刻不停:“还以为自己是老爷的姨娘?都打到这儿来了,疯子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吃?饿不死就成,还挑上了,要不是老爷太太心肠好,找人牙子卖了,既不必管还有钱拿。”
赵姨娘靠在床边,她被送来已然两月有余,日日昏昏沉沉在这屋内待着,从没有出去走动的时候,吃得也越来越差,可她竟然感觉不到饿了,屋内灰大,她还总是咳嗽,也不知多少日子没有洗漱,身上似乎也生了一层灰做的皮子。
她恍惚地听着婆子的话,一时也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疯了。
被送到庄子之前,她还有底气说:“我不要你可怜,我不可怜!”,可如今,她在恍惚中,竟然开始想念起了在戴府的日子——屋子总是干净的,饭菜总是能吃的,也没人常用言语作践她。
或许她真是错了……
赵姨娘捂着嘴咳嗽,咳得昏天暗地,心里悲凉的无以复加。
她是真选错了吗?日子既然能过,何必那样挣扎呢?她的挣扎给她带来什么好处了吗?这世上总是恶人活得舒坦,她为何不做个恶人呢?
以前的日子那样坏,她也活到了这个年纪,戴府的日子不差,她如何就不知道忍一忍?
赵姨娘抓着自己的衣领,咳得双眼通红,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她要认输了,她要被打倒了,她或许早该投降的!
倘若她还是戴府的姨娘,这个婆子别说欺负她,连她脚上的泥都不配看呢!
赵姨娘听到了门被关上的声音,她的咳嗽渐渐止住了,她重新靠回床头,无神地盯着破旧的床帐,她已经快忘记自己想要逃去阮地时的想法了,那时候她是哪里来的信念,哪里来的胆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想过,倘若能再见一次太太,她定然跪在太太面前磕头,求太太把她领回去,她会当个顺从的奴婢,顺从的姨娘,只要把她从这儿领出去。
可怜……
赵姨娘咬着下唇,她几个月前还想挺直腰板做人,几个月之后,竟然只是想从这样如猪似狗的境地里脱身。
人到了这般的境地,连人都不想做了,只求不当猪狗。
她竟然在此时此地此种境况下,才终于体会到了钱姨娘等人的心境,她总算明白,那些如钱姨娘,如她此时一般的女人们,为什么宁肯为奴为婢,任人践踏,都不敢妄想逃出生天。
可怜啊……
都可怜啊……
赵姨娘呜咽着咬住肮脏的袖口,麻木着的日子还能过,可清醒了又能如何?逃不掉,离不开,竟然还不如麻木。
她哭累了,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些日子她清醒的时候是极少的,偶尔醒来,不过须臾又再次昏睡过去,甚至辨不清白天黑夜。
等赵姨娘再睁开眼睛,摸索着走到窗边,从木窗的缝隙里朝外看去,这才现原来又到了晚上,耳边只有窗外的虫鸣和不知何处墙角老鼠出的窸窣声。
她竟然庆幸又过了一天。
一日的时辰又这么混了过去。
这屋子的窗户都是被封死的,门的木栓在外头,她在屋里既看不着外头的景象,也出不去,就这么如木偶泥胎般困守在这监牢般的屋子里,一日日枯等着死亡。
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亮,她什么都看不见,赵姨娘甚至觉得,或许她早已经死了,在被关进柴房的时候就死了,在被送到庄子上之前就死了。
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再无瓜葛,她孤零零的死了。
或许等她过了奈何桥,连孟婆汤都不必喝,已全不记得这一世的事了。
赵姨娘摸索着想回到床上,可惜绊到了桌角,“砰”地一声摔倒在地,她倒在地上,一时竟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倒着,连眼睛都都支撑不住地想要合上。
就在她真要如此睡过去的时候,窗外却忽然传来了压得极低地人声,低得她差点以为是虫鸣。
那人声仿佛是从树林里钻出来的鬼怪幻化,一遍遍地喊着:“赵姨娘……赵姨娘……”
“……我替人救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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