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羽箭应声而断,断箭掷入枯草。徐子京望着荒芜中的一点漆色,泪水蓄满眼眶。他苦笑两声,又一次叩在地上。
“谢父亲成全……望父亲日后保重身体,多加餐饭……”
徐宗敬嘴唇翕动,似要哀叹,又似要冷嘲,最终他抿紧了唇,转身走入丛林。徐子京看着他背影消失,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祝逢春一把将他扶住,见他额上红肿,摇头道:“登封这边一早便有应对之法,你何苦来?”
“我怕徐家人伤到你。”
徐子京勉强笑起来,擦干眼泪,站直身体,正要同她们一起离开,林间忽然响起破风之声。他心口一窒,未加思索,人已经跳到前方。
剎那间,一件重物击中胸膛,带来前所未有的痛楚,拖他坠入深渊。身后似有人呼喊,听不真切,只闻蝇虫嗡嗡作响,晃得他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一个怀抱裹来,想抬头,又被恐惧遏住向往,闭了眼,勉力抚上胸口,一根细杆滑入指缝,黏腻而温热。
果然还是,不死不休么?
他看向前方丛林,焦黑古木中,隐约可见一道人影,那影两手空空,不进不退。他抬头看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面孔,夹箭杆的手使了两分力气,正要拔去羽箭,一只手扣了他的手腕。
“只是中了两箭,便不想活了么?”
东风声音冰冷,面上亦是一片漠然。他心里一阵慌乱,拔箭的手散了气力,嘴上亦只嗫嚅道:“我……”
“也对,这一箭,本就是你上前迎来。”祝逢春将他打横抱起,递到罗松面前,道,“带他下去治伤,我去取徐宗敬的狗头。”
“东风!”
徐子京慌忙唤她,动作牵扯伤口,令他咳了好一阵。她看着他的眼睛,道:“徐子京,徐宗敬我一定会杀,即便你死,我也不会让他活。”
“我知道……”
徐子京低下头,他胸中似有烈火冲撞,来去不得出路,灼伤肺腑,堵塞咽喉。疼痛不止胸前臂上,它自四面八方袭来,麻木肌骨,侵蚀心智。
忙碌的父亲,早逝的母亲,板直的恩师,和煦的兄长;
肃穆的祠堂,喧闹的书院,扬尘的武场;
泛银辉的长枪,盈水光的玉佩,披云霞的骏马;
杨柳飘拂的医馆,灯火通明的军帐;
孟秋时节风清气朗的城墙……
一个一个,走马灯般晃过,似他仅存的气力,一点一点,离开他的身体。靠在她肩上,他无端记起那坛压在箱底的老酒。幼时埋酒,想的是与情人共饮,而今人在眼前,酒和情却不在。
“东风,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别……”
声音极轻,怕她听不真切,他靠向她的耳廓,嘴唇擦过鬓角,温热而腥咸。他提起最后一丝气力道:“别亲手……杀他,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说完,他合上双眼,头亦倒在她颈边。
“徐子京!”
祝逢春伸手去探,见鼻息尚存,将人递到罗松手里。罗松一边叹气一边走向马匹,解了缰绳,坐上马背,回头道:“方才他说了什么,我只听见杀不杀的,是不让你杀徐宗敬么?”
祝逢春摇摇头,去草丛里捡起两截断箭,正要说话,唐越走上前来,张口便讨追杀徐宗敬之任。
“逢春,我和徐宗敬,少说有两笔血债要算,由我杀他,才是最合适的。”
说这话时,唐越立在她面前,令她想起两人初遇。彼时她也是直挺挺立着,举止虽怯,眼中却有火光。而今她减了懦弱,消了莽撞,敛了杀心,似一把镔铁腰刀,洗去锈迹,磨去缺口,终于现出瑞雪琼玉般的冷锋。
“好,你同陶教头一起。”
唐越点头,和陶希夷对视一眼。两人掣刀在手,奔向隐着一代大儒徐宗敬的山林。
祝逢春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徐宗敬已不见了踪迹。她思量片刻,望罗松道:“安顿好徐子京,你便回来帮她二人。”
“你呢,你去何处?”
“我去看戎狄使臣。徐宗敬既来寻我,想必武艺远在徐子京之上,只靠唐越陶希夷,即便敌得过他,也怕有所闪失。你跟过去,一要取他的人头,二要确保大家周全。”
“知道,你也当心些,莫仗着武艺高强率性而为。”
祝逢春抿唇一笑,走到树下解了疾影,向山坡北面疾驰而去。此番围猎,从敲定到开始,一共十八天光景,她和公主颜相筹算几遍,都只稳得住京城那边。
至于登封……
她跳下马背,走向不远处一位兵士。那人见她过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说庆功宴那边出了点事,颜相和戎狄使臣正在查看。”
“那几个礼官呢?”
“都好好坐着。”
“把我的东西拿来。”
兵士点头,去落叶里提出虎头亮银枪,又去箱子里取出臂甲。祝逢春卷起袖子,兵士帮她绑好臂甲,道:“小祝帅为何不同唐侍卫陶教头一道?”
祝逢春虽已封侯,淮东将士仍唤她一声小祝帅,女营众人更是如此。怕围猎生乱,她暗地从女营调了五位兵士,眼前之人便是其一。她在陶希夷处学了不少东西,也时常和唐越来往。
“她二人另有要事。”祝逢春提了枪,走了几步又道,“林子里有我打的一头鹿一头野猪,你去看看,晚了怕有狼。”
说完,祝逢春策马离去,一t路走向县衙,见衙内空无一人,拄着长枪登上墙头,果然看到五道黑影。她取飞蝗石打落三个,急走几步,跳上屋顶,同剩下二人打斗起来,不十合,两人皆被搠死。地上响起一阵掌声,却是戎狄使臣自屋内走出,赞道:“山阳侯好俊的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