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还在劝说,如同这些年他一刻不停的关照。幸存者的安全,那似乎成了他为自己找到的一条赎罪之道。
“人鱼——它也从来没告诉过解咒的办法。只暗示过若它好好活着,恐惧哪怕产生,它也可以控制何时将恐惧进食,控制诅咒是否生效,它可以和人类合作。”
“但如果它被宰杀——被诅咒者一旦产生恐惧……艾格,没人可以逃脱,德洛斯特也拿它没有办法。”
艾格一时不知该赞叹哪一位,“听上去一条鱼比你们更懂诡计。”
“大海从不慈悲,是的……那是海上的恶魔。”
老人颓然而望,“恶魔岂止懂得人心与诡计?食物令它那么疯狂,我见过诅咒不完整时——最后一口食物逃脱时人鱼的暴怒,诸神在上……那是人力所不能对抗的力量,拥有控制天气和风雨的能力,那种动物在海上无往不利。我也无数次猜测过岛屿消失的秘密,今日德洛斯特告诉了我,是那条人鱼,堪斯特将加兰岛用海雾层层包裹。”
“岛屿和诅咒都在它的手里,德洛斯特打着危险的主意,打着拿岛屿、解咒和……我的安危威胁你的主意,他们想要你交出武器图纸。”
艾格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直到老人脸上惯有的关切消失,重回束手无策的惶然。
烛火在随着钻进窗内的风飘摇。
“分享着这么伟大的秘密,我以为你们的同盟牢不可破。”
到此为止,艾格已经不再需要他的解惑。哪怕老人张张嘴,似乎还有话要说。他关上窗户,抬步离开。
“我知道……我知道这忏悔的渺小。”擦肩而过时,老人低下了声音。
几息之间,时光仿佛在他的脸上再次完成大半辈子的流逝,那满是皱纹的面容竟然还能更苍老。
“很遗憾小岛的这些年……这么多年,艾格……竟然是仇恨让你长到这么大。”
仇恨?确实,又不止于此。
艾格没有反驳他,他向来懒得反驳老人。
船舷之外,比夜晚来得更快的是阴雨,轮船不该在这种天气出海,他知道,风雨会导致迷失,可他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心切一艘船的启航。因那唯一的方向根植心中,在小岛日日夜夜的等待里都不曾模糊。
仇恨——哪止于此?那是所有逝去魂灵的安眠,是遗失之乡的重现。是归途。
“睡个好觉,老头。”最后他这样道,语气一如小岛每一个太阳落山时,冰冷底色不加掩饰。老者曾怜悯那是孩子遭逢变故后的心防,现在才知这问候里的累累血债。
“谁也不差那么一会儿了,不是吗?你们都得活得好好的,在德洛斯特找回加兰岛之前。”
德洛斯特的轮船在第一时间向北方驶去。
不仅仅是因为北海是海蛇的老巢所在,更因为掌舵者发现唯有在提到归乡时,他目中无人的客人才会递来一份眼神。
无欲无求之人是最难攀登的高墙,高墙上终于发现的一把梯子让全副武装的攻城者不至于走向极端,采取了更温和的方式。士兵们被命令不得打扰,似乎也明白自己不受欢迎,德洛斯特没再靠近客人所在的船尾楼。
潘多拉号紧随其后,像个庞大的影子护卫。相较起来,德洛斯特的海蛇号更小,更狭长,巨大的帆,尖锐的船首,那才是更适合穿梭北海的体型。
北海多峡湾,航线崎岖,岩石深处是诸多海盗的藏身之地,一场劫掠随时可能会在峡湾阴影里爆发,若非经验十足且武装充足的行船,无人敢试探那充斥混乱的海域。
现如今任何一个想去往北海的人,都不会怀疑海蛇号是那艘最安全最合格的行船。
在伊林港的岸线消失于海平线时,艾格坐在窗边,抬脸看起了头顶连绵阴雨。
潘多号的船首楼隔着海雾,朦胧不清,只余一点黄光闪烁在海面上,距离忽远忽近。雨下了多久,那点光就闪烁了多久。
天空越来越低,海面越来越暗,雨却一直没有停。海蛇号的甲板不曾在这堪称平静的细雨中有过晃动,但船员们提起来的心却从未放下。
远离内陆时,这连续不断的绵绵细雨实在少见,因为大海的阴郁往往牵动着风与浪潮,而风浪的动作从无限深和无限远的地方开始,通常可被人们预知,也从来不会像这般幽静。
此时的海面却像一个生性急躁的暴君转了性,在兴风作浪前学会了蛰伏与耐心。大海压抑的、不可预知的涌动让经验丰富的水手越发提心吊胆。
“毫无疑问,有风暴在前面酝酿。”
“这该死的暴风雨到底什么时候来”
值班的瞭望者不敢有一丝松懈。德洛斯特稳坐船首楼,甲板上的船员却都在忐忑一场风暴的失控。
艾格从这不同寻常的天气里想到了医生的一句话——拥有着控制天气与风暴的能力,那动物在海上无往不利。
接着,比人鱼更先出现在他脑海的,是初登潘多拉号的那个晴夜。那实在是一个印象深刻的天气,暴风雨的消失毫无预兆,晴夜美景却又像等候多时。
他不由思索起医生提到的另外一句话:你身上原有的诅咒。
原有的诅咒。比小岛覆灭还要久远的诅咒。
他隔着雨幕去看海面,但这扇窗高高架起,离海面实在有段距离,雨雾笼罩里,所有东西都很模糊。
答案或许就在那条人鱼身上,这不难猜测。
试图搜索更小时候的记忆,灰色的眼睛,苍白的脸,类人的面孔那么奇异,并不是一种会被轻易遗忘的形貌,更何况……原有的诅咒?谁又是那个施咒之人?相应的祝福呢?艾格撑着脸坐在窗边,半天没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