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亦接连上前,欲别开他手中的短刀。
可一切终究是太迟,鲜血自萧亦衍的脖颈如汛期的瀑布般喷涌而出,玉山倾颓,浓郁的血腥气霎时间充斥了整座宫殿。
漫天纷扬的血雨沁入了许迦叶的双眼,将她的一双眸子染成了血红,她神情茫然,踉跄着向前走去。
裴玄澈牵住了她的手,半是安抚,半是阻拦,场面血腥,他明知她身经百战,却还是担心她受了冲撞。
许迦叶甩开裴玄澈的手,扑倒在地。
没有临终的遗言,没有死前的对视,当她跪倒在地,将萧亦衍的身体环抱在膝上时,他已然死透了,只双目还圆睁着。
裴玄澈行至许迦叶身后,只见她低垂着头,背影颤动,久久未曾言语,喉间涌出拼命压抑着的呜咽。
他心下一惊,忙转至她身侧,半跪于地,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又掏出帕子为她拭泪,一望之下,却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并未垂泪。
许迦叶的眼睫如鸦羽般倾覆而下,向来挺直的脊背也佝偻了下去,手指划过萧亦衍鬓边的绢花,停顿了一瞬,又在他脸上拂过,将他的两眼阖上。
此方世界流传着一个说法,死不瞑目的人到了地底下是要被其他鬼看不起的,因为临死时都没人愿意哄他们安心,可见不是无权无势之人,便是被人厌弃、连给他烧纸的人都没有的可怜鬼。
希望那些鬼在欺负他之前能问问清楚,他生前其实很威风,不要瞧不起他。
裴玄澈轻叹了一声,他宁愿萧亦衍活着,也不想许迦叶为此伤怀,他的嫉妒之心在她面前愈发炽烈不假,可为了顾及她的心情,又何尝不能一退再退。
许迦叶看了一眼萧亦衍脖颈上的伤口,像被刺痛了双眼般别开了视线,心中的情绪翻涌如潮,其中混杂了些什么,她分不清楚。
她以为自己会流泪的,可她愣怔半晌,竟莫名笑了一声。
她抬起眼睫看向裴玄澈:“他伤在这里,到了地底下,恐怕得做哑巴了。你不知道,他说不出话还着急的时候,除了可恨,还很可笑,那些鬼肯定会笑话他,你说,他是不是活该?”
裴玄澈见她虽然在笑,却有深不见底的悲伤从她身后的阴影中溢了出来,以为她下一秒便会克制不住地痛哭失声,心中一恸,已做好了为她拭泪的准备。
可许迦叶只抱了萧亦衍一阵子,便命将士们将他的尸身带下去厚葬了,低垂着头,甚至并未目送他远去。
裴玄澈一只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另一只手环着她的腰,搀扶着她起来。
许迦叶借力起身,双腿却有些发软,一时间没站稳,半靠在了裴玄澈怀中。
她呢喃道:“如今我与他算是真的爱恨两消了,可我该如何同太后交代呢?”
裴玄澈将她紧搂在怀中:“他那般对你,万事难辞其咎,又是自愿赴死,并非被你所杀,太后怎么可能会怪你?”
其实他明白,所谓爱恨两消,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不愿萧亦衍死,便假想他到了地底下依旧可以活,只要存在着,总比一抔黄土杳无痕迹好得多。
可萧亦衍做下了那等丧心病狂之事,她为何还是放不下他?
许迦叶倚靠在裴玄澈怀中,视线垂落在地上淋漓的血迹上,声音轻得如同一根从空中缓缓坠落的羽毛:“殿下……”
裴玄澈不知道许迦叶已回答了他心中问题的答案,以为她唤的是太后,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脊背。
满室血腥中,二人身影交迭,殿外残阳透过窗格,在他们的身上洒下一道飘渺到几不可寻的余晖。
许迦叶从裴玄澈怀中抬头,示意他松开她,迈步朝殿外走去。
大事已成,日月已换新天,正是定鼎之时,还是不要伤春悲秋,作此小儿女姿态。
她心知若殿下有记忆,一切都会不同,可世事无常,她与他终究是有缘无份,为之奈何?
她还有旁的事要做,有自己的路要行,前世的誓言,便就此作罢。
也只能就此作罢。
*
萧亦衍承诺的禅位诏书终究不是虚言,在他死后,由蒋辉向许迦叶奉上。
许迦叶想不明白,他是否早已预料到了结局。
她御极后定国号为“坤”,封天相军为护国军,享天下祭,尊生母为太后,父亲与嫡母则未受册封。
因她的身份而狺狺犬吠、言牝鸡司晨者不可胜数,但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她未因刚即位而稍有怀柔,用雷霆手段将朝堂上看不清形势之人血洗了一遍,当月便广开恩科,简拔人才,欲收天下英杰于彀中。
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挤破脑袋欲入朝为官之人。
这方世界对女子的束缚并不像并不像上个世界那般重,女子虽不能参加科举,但女学在关中、江南等富庶之地早已遍地开花,在其余地界亦如雨后春笋般蓬勃而起。
许迦叶先令礼部筹备召开女子恩科,待时机成熟之后在男女同科,依据当前的形势,这一天不会太远。
前朝旧臣之中,心悦臣服,愿意归顺的,她考校无误之后也照常任用,并不加以区别对待。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被她从狱中放出来的沈徽。
可沈徽虽甘心归附,却一心只想回乡隐居,不愿在朝中做官了。
许迦叶对他的去留不甚在意,但还是召见他问明缘由,若他去意已决,便赐下绫罗绸缎、书籍珍玩等物,送他归乡。
沈徽缓步入殿,躬身一礼。
他虽竭力维持身形的笔直与步伐的平稳,但许迦叶还是察觉到他的脚有些跛,道:“你的腿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