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完整版的录影,跟下午直播时零碎的片段不同,这段录影清晰地记录了一位物理学家的十分钟。
摄影师调着设备,看得出是临时安排,用的只是小型的手持摄像头,画面不太清晰,镜头也有些摇晃,或许是想跟这些大学者拉近距离,设备调好后,他先?问的都是些平易近人的问题:“晏先?生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晏凭修正在洗手,他的手很红,像是过度清洗导致的:“听音乐算吗?”
“当然,”摄影师应,“晏先?生平时喜欢听什么?音乐?”
“我喜欢听我爱人唱歌。我收录了她十五年前到现在的演出碟,不瞒你说,来这里之?前,助理说不允许携带超过十公斤的个人物品,因为?当时生活设施没?现在完善,那?屋子都是小小一间,我就把冬衣全丢了,只留我爱人的演出碟,还有我女儿画的连环画。”
“都很重哦。”摄影师说。
“是很重。”
“西北也很冷啊。”
“哦,不会?,”晏凭修笑起来,“我觉得够了,够暖。”
“项目中心是封闭式管理的,我听说,就是听说,有规定讲,科研人员可以指定一名家属进入研究中心的家属院,只是也要签署保密协议,受到同等?级别的封闭管理。所以,其实?是有名额的,您也可以指定家属进来的是吗?”
“不,不,我的爱人,她唱歌特?别好听,真的,有人音能成诗,我爱人就是这样的,她很有魅力,”晏凭修讲起爱妻显得很温柔,眼尾延出细细的纹路,“这样的人不该囿于某一处,她要在舞台上,那?里是她的根系,有她需要的营养,她会?在上面长盛不衰。而我的女儿。”
“讲实?在话,我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她小时候是特?别可爱,像那?个飞天小女警一样,”他比划了一下头顶两团鬏的样子,“天天讲我听不懂的可爱话,涂我看不懂的可爱画,没?有人不爱她的。”
“……研究中心应该有定期传输您家人发来的视频内容哦。”
晏凭修定了一下,说:“不一样的啦,对?科研而言,数据传输是好手段,但从情感上讲,视频其实?无法对?我构想我女儿长大的模样起到正面作?用,当分开的时间足够长的时候,人会?对?数据类的东西产生怀疑,产生不真切感,所以两年前,我就停掉视频接收了,那?些视频我会?留着,等?到下次见?面,再翻出来看。”
“没?有想到这一层,那?真是……有点残忍。”
“也不会?啦,”晏凭修笑,“女大十八变,大家以前都讲女儿像我,我只好每天多花五分钟照镜子,去模拟五官的转变,结果,有一次被人撞见?,大家又说,哦!那?个搞物理的晏凭修特?别自恋!天天都要照镜子!”
摄影师也笑:“所以其实是您不愿意送她们进来的。会?觉得可惜吗?就如同您所说,妻女是您的精神支柱,会?不会因为一家人相处时间太短,而感到遗憾呢?”
“不会?,时间不在于长短,是在于厚度,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非常值得怀念,我时常想起那?些时刻,胸口仍然有饱满的情绪,因此不觉遗憾。”
哇,摄影师真的有感动到,再开口时,哽咽得讲不出话。
晏凭修紧接着说:“刚刚那?段剪进去就好了,其实?我实?话跟你讲,恨不得现在就翘班回?家去。”
“……”
两分钟的沉默后,摄影师重新?调整画面:“那?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您都见?不到妻女,那?您是怎么?调节负面情绪的呢?”
这回?轮到晏凭修沉默,片刻后,他含着歉意说:“你的问题,我没?有资格答的。”
摄影师表示洗耳恭听。
“投身物理,投身国家项目,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好比……鱼游水中,当你攻破某个难题,当你对?这个宇宙的了解又多一分,那?种巨大的成就感,我难以形容……我这辈子是为?此而生,我没?有遗憾。但是,承担更多别离情绪的人,是我的爱人和女儿。”
“我至今认为?女性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群,她们?有追求,有能力,抗压性比男性更强,适应力比男性更好,还能在这之?余,承担一个世俗意义上的角色,无论是妻子还是女儿,这种世俗关系对?她们?的偏见?总是更深的。她们?很了不起,等?到下次见?到她们?,我要向她们?请教一下。你不要讲给别人,因为?我就天天躲在被窝里哭。”
采访时间有限。临走时,晏凭修送了摄影师一张演出碟,摄影师受宠若惊,又打开了摄像机,画面特?别晃,里边的大物理家仿佛没?察觉到镜头,正在凑头跟他小声商量。
“不是白送的,你下回?来的时候,给我捎带两张新?的碟,要新?的哦。”
幕布上,画面最?后晃了两下,从晏凭修鬓边的白发滑过去,然后黑屏,静音。
没?有人开灯,也没?有人讲话,这片刻的空白里,晏在舒擦了下眼睛,却没?有多少湿润,她像喝了一杯后劲猛烈的酒,现在只是刚入口,除了晕眩,别的情绪还在体内缓慢酝酿。
“谢谢,视频能不能发给我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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