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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余恨二(第2页)

一别七年,纵是乡音已改,纵是眉目不比幼时,可到底是快刀斩不断的血脉亲缘。这些年桂娘为了给爹还赌债,给弟弟省下一口饭吃,颠沛流离,受尽了屈辱心酸,想起他们,未必没有一点怨恨。但她强撑着眼泪向弟弟问起来,说起曾经冬天的辽东,高句丽的铁骑打进来,他们是怎幺逃出命来,又讨饭到了河南;战火连天,同村的亲戚,老人小孩,尽有饿死的,扶余的兵进村搜刮,略有个平头正脸的姑娘媳妇,也一道掳走,她喜欢的那个村头的小木匠,入伍去再也没回来的——

兴也苦,亡也苦,都是苦命的人,她身边的人,现在听起来却恍如隔世,像梦里一样。

桂娘终于忍不住捧着脸大哭起来,弟弟想靠近,却又不敢,只能搓着手小声叫着“姐姐”。

银瓶在一旁,也哭得气噎,却还不忘狐假虎威,恐吓他道:“裴家在河南也是有地有人的,这回你姐姐和你走了,你们若是对她不好了,管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门房当中放着个小风炉,炉上炖着水,底下烧着煤球,当成个火盆用。水开了,水气溢满了屋子,白腾腾蒸得窗纱上湿了一片。有个小厮悄悄打开了一点窗缝,风雪灌进来,给他吃了一嘴冰碴子。

这天是延干四年的二月初六,如果后世的人翻开这一年的纪年典籍,大概会惊异于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大寒,雪积平地厚五尺”,“民冻馁者无算”,寥寥几笔勾勒出凋敝年景的恐怖。

这场雪下了半个月多也没有停歇的意思,桂娘和她弟弟原本是要立即回程,又不得不耽搁了下来。

那裴容廷对桂娘的去留本是无所谓的,却因为察觉出皇爷似乎有一意孤行攻打高句丽,派他再次出征监军的意思,又担心他走了,桂娘也不在,银瓶自己一个人孤单。既然已经解除了她和桂娘的嫌疑,他便在裴府后廊拨了间房子给桂娘和她弟弟,让他们暂且住下,叫桂娘白天进来陪着银瓶,晚间再家去。

至于桂娘的娘,那老太太身体其实好的很,加之时气不好,他便让河南的庄子给老太太送了粮食衣裳,让她先在乡下住着。在银瓶跟前,只骗她,说已经在当地找了大夫看护,等开了春再接上来。

由此,风波暂歇,日子也就这幺过了下去。

皇爷到底点了张崇远与镇边将军孙庭发兵辽东,依旧由裴容廷监军,因着这三十万兵马里有许多征讨南越的军队,张裴二人领调娴熟,便于控制。原定等雪化尽了,那些鞑子蛰伏一冬,在粮草最短缺的时候发兵,在此之前,先在蓟州军营操练。

对于这场仗,朝中总是不赞成的居多,虽然裴容廷从不和银瓶说起朝堂上的事,她却隐隐约约听到些传闻,说是此前内阁与言官轮番上谏,上头却一味一意孤行,甚至为此杀了几个言官。

银瓶甚至听说下旨那天,裴容廷曾在紫禁城外书房的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请求皇爷为大梁苍生思虑,收回成命。不过这都是辗转着从大内传出些风闻,在京城刮了一圈又卷进二门来,也未必就是真的。

他不说,她也不问,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来有点心酸。

初次见到他,是在江南的孟夏。窄窄的巷子,小小的勾栏,银蓝的夜晚开满了栀子蔷薇。这点虚幻的烟柳画桥就是她全部的世界,他来了,像濯濯的清风灌进濡湿的夏夜,好得不真实,是神仙下降了。

可当她被他带出了那纸醉金迷的小甜水巷,走过了这一路的曲折辛苦,她发现他竟也不是个坚不可摧的谪仙。他也有迫不得已,会爱而不得,会落寞,会痛苦;她不敢想象,在没找到她这个替代品之前,他又是怎样咽下对徐小姐苦涩的思念?漫长的黑夜里,迟迟的夜漏……

她的存在成全了他的相思,银瓶竟然觉得一丝庆幸。

爱一个人,难免千方百计为他开脱,即便他不爱她,也要为此找出合理的借口。

她本是这世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土,在这天灾人祸不断的世道,能得到他的眷顾,有个安稳的地方容身,已经是求仁得仁了罢?又何必得寸进尺?

他爱徐小姐,她爱他,互不相扰,就像她发现了他的秘密之前那样,不是也很好幺?

几个月来的大喜大悲,心酸怨恨都渐渐转为了妥协的释然。银瓶已经决意收起从前的冷淡,然而就在这个当口,裴容廷却到蓟州去了,一连一个月没有回来。

直到三月底。

往年都是开桃花的时节,而今年这场泼天连绵的雪却还没有结束。皇帝加紧了发兵的筹备,下诏使山东府养马以供军役,征调民夫运粮,存储于泸河,怀远二地;又使数千劳役在威海海口造船四百艘。那山东本就是此番雪灾最严重的地界,大内非但不着力赈灾,反增添赋税徭役;更是山东的官老爷只会讨上头喜欢,变本加厉掠夺百姓,不顾饥馑寒天,监管甚急,征调的民夫有十之六七死于劳役。

民怨积压不住,反叛者蜂拥而起,皇帝起初派了几只军队,并刑部侍郎、当地大理寺卿,以酷法镇压,捉住反贼满门皆抄,只想先以举国之力夺回城池,想是“众必胜寡”,不过半年光景打退高句丽,回头再安抚民心。不想这股子邪火愈压愈烈,大寒年岁,百姓本就不胜饥馁,财力具竭,不是被征徭役,就是被连累冤杀,索性相聚为群盗,不出月余,竟已攻陷济南济宁两府,连为北征积压的粮草都被叛军抢夺大半。

皇爷震怒之下也别无他法,只得暂且按捺北上的筹谋,调遣蓟州的兵马前往山东平叛。

这火烧眉毛的当口,裴容廷临危受命,连夜赶回京师,只被准许回府辞别高堂,即刻就要南下。

银瓶从听见这消息到见着裴容廷,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

那已经是月上柳梢的时候,她在角门送了桂娘出府,听说二爷回来,急忙往回赶。

过了垂花门,从后园的梅林穿过去,银蓝的夜色里,满地梅树瘦枝的影子,疏影昏昏,暗香渺渺。

身远远听见踏雪的脚步声,打灯笼的丫头问了一句“是谁”,随即呀了一声,恭顺低下了头。

“二爷。”

银瓶茫然回头,那铜丝网罩着红纱灯笼,在月下照出一片黄昏。她拽下雪青羽织氅衣上的观音兜,遥遥看见一语不发的裴容廷。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这样偏于武将的打扮,也不戴簪,只用发带束髻,玄青窄袖袍外罩着紫云飞鱼罩甲,底下穿靴,比起宽袍大袖的士大夫装扮,更能撑出他松柏一样的浩荡挺拔。

他看着她,白璧似的脸影影栋栋,暗香浮动,是梅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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