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肃听后,本想安慰几句,可是大殿内虽然不奢华。但赵官家这些年搞出来的试验,却让部分墙壁光滑似铜镜,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和赵官家的须都已经斑白。
他忽然想开了什么一样,道:“官家,肉身凡胎,须白齿落是天子以至庶人都不免的。但可怕在人心已经老了,跟不上形式,官家此心不变,何必言老。”
赵官家一怔,继而苦笑道:“这个月,朕已然往秘阁公阁各去了一次,结果都不能让朕满意,我心不变,人事皆变。怎么能不气馁?想找个人倾诉一二。”
梁肃心里吐槽,那你去找韩世忠杨沂中啊,找我一个快退休的半路子臣子做什么?
赵官家这时好像会神鬼小说里那种读心术一样,竟然双手一摊。又像年轻时那般轻佻道:“旁观者,清,梁肃离朕不远不近。又偏偏快要退休了,这些话不跟你说,跟谁说?”
梁肃:……
好吧,你是中心之主,你说了算。
不过,梁肃半生为官,到底是个勤勉负责的性子,想了一会儿,还是恳切道:“既然官家抬爱,臣就大着胆子说两句。其实,官家是不是对自己的权威认识不足?这样大的事情,就算背后牵扯再多利益,只要官家中旨。甚至不用通过中书门下,御营军中无不为您所向披靡。就算是秘阁大员也绝不敢违拗你,何至于你要劳动至此?”
是啊,十年殄灭金国,十六年灭国交趾,一生治理黄河。救亡图存,富国强兵。赵官家的威望,不仅在他活着的时候无人可以动摇,就算说句大不敬的千秋万岁之后,也没有人可以敢明着违背。
赵官家也是无奈了,道:“你这话说的倒是和秦王心有灵犀。他昨日知道朕生气,直接请命要带御前班直去抄家。但朕怎么可能答应呢?梁卿,其实还是咱们刚才说的那句话,朕老了,固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朕也知道这些年自己有多大权威,一旦不加收敛,对于别人来说就是抄家灭族之祸。朕为国朝辛劳三十余载,眼看着天下万民辛劳三十余载,不是为了这种结果。所以朕还是要尽力的去劝。”
听到这里,梁肃肃然起敬,站起来大礼叩拜,道:“官家不仅圣明烛照。更有一颗克制之心,自古明君圣主难以企及。是臣浅薄了。”
赵玖对于这些话已经免疫了,只道:“其实,单论这件案子。虽然影响恶劣,但朕知道,只要自己坚持,终究还是会按朕的意思办的。但不管是南北分裂,贸易停滞,在朕心里都算是小节。梁卿,你素来是个内秀,但却不多说话的。今日恐怕也是咱们君臣最后一次长谈了,你就放开说说。国朝在朕之后,最大的弊病是什么?”
梁肃简直无奈,“官家,臣到底是辽地降人出身?为了臣日后能过安生日子,这话你不能问别人吗?朝中可不是没有能臣的。”
“无妨,今日景福宫中,只有你我和裴咏裴大官。这话绝不会流传出去。你就当咱们君臣半辈子,最后一次为朕分忧解劳了呗。至于你的余生,朕在一日,便不会有人妄加治罪于你。毕竟想来你也是活不过朕的。”
这可真是赵官家本人的言语无疑。不过他到底还是这样的赤诚天子,梁肃无奈,道:“官家英明,臣也觉得自己是绝计活不过管家的。既然如此,那就放肆一回。以臣私心揣度和这些年的见闻。国家既然已经安定。那么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学术之争,也就是原学中的理心之分。”
赵官家抬眼一看他,梁肃说到这个份上,反而有些无所顾忌道:“官家国家正统学派本就有引导天下的作用,正如本朝之初,太祖定下规矩,宰相需用读书人。所以天下人皆以文为贵,渐渐改去了五代时武人跋扈的毛病。又如官家登基之初,万事以抗金为主,提出原学,实事求是。所以凡三十载成此大功。天下再没有一些虚言造作。而官家臣也说句实在的,当年为了考科举,臣也仔细研究过原学。他真的……需要进一步完善,不然人们理解是肯定会有偏差的。”
这话梁肃说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极致赤诚了。赵玖没有再逼迫,反而笑道:“朕于天下有绍宋功业,自然也有建炎功臣,从李忠定(李纲)宗忠武到活着的秦王魏王,哪怕梁肃梁敬之也是其中一位。你们这些人的功业天生和原学绑定。就算察觉出原学有所不妥。也会装作没看见,而一力附和,因为你们本身就是把原学当成辅助的。但到了你们的下一辈。比如说朱熹陆九渊,乃至张栻岳珂,又不是辛弃疾那样可以凭借自身武功出头的,自然要靠学问入仕途。也自然会深入研究这个原学,那问题也不就来了?朕自己鼓捣出来的东西。虽然借了已故吕公相的名,却知道到底是一个残次品,跟传统的儒家连不到一起。这就难免出现很多补全之论。”
梁肃这次是真有点儿吃惊了,没想到赵官家如此洞若观火。
赵官家却没有理他的意思,接着说,“刚才你的意思朕也听明白了,国家大政方针不定。早晚要形成大祸。那可比南北分裂、贸易停滞要可怕得多。与之相比,日本高丽那些破事儿,朕管个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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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肃无奈,道:“官家圣明。不过陈也有请罪的意思。臣素来喜欢陆游,没想到他犯下如此失误,离职之前,请求官家再不要问臣,谁可以接任了。”
“可以。”赵官家喟叹,“陆游,陆务观何尝又不是让朕失望了?也罢,他终究只是约束无力,回去写他的诗词吧。”
梁肃一惊,却意识到赵官家是在行驶他的权威,再不敢多言。
其实梁肃说的很对,赵官家的威权是无人可以挑战的。关键只在于他用什么方式。秘阁也好,公阁也好都不是傻子,不可能为了一点利益得罪一个生杀予夺功业滔天的皇帝。
赵官家稍微温和一点儿。他们也就是就坡下驴,把人给处置了。最终,陆游和刘珙罢官回家,张说则下了大狱。
苏州缫丝厂正式由北地汉人石琚负责,他为此改任知苏州。
本来有许多人为这个金国余孽的儿子升迁不服,但此事处置完之后。秋日的晴空白云中。户部尚书梁肃正式乞骸骨。众人这才不敢说话了。
一个干了实事多年的高官退休,赵官家加恩姻亲师门是正常的。何况,此举恐怕也有缓和南北矛盾的意思。再闹下去,真当赵官家不敢杀人了。
当然,这些事情与后半辈子的梁肃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已经老迈,在老家嵩县休养许久后,于第二年的春天前往定州代替师弟扫墓,时过境迁。石皋这个名字虽然注定逃不过史书口诛笔伐。但也没有什么激进的人想来破坏墓碑了。毕竟吕颐浩和王胜入土多年。
所以几年前,石局给父亲正式立了碑,却到底没敢书写名字。就在这简陋的坟茔前,梁肃叹气道:“老师,前半辈子您教我的道理都是对的。但后来的事。学生认为您错了。”
回应他的是北方渐渐暖和的南风和归巢之燕的鸣叫。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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