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泓老了,他早已不再是二十七年前,从中安门下穿过的那个簪着花、披着红,走入宝殿对答,在恩荣宴上豪饮的年轻进士了。青葱的过去埋进了厚厚的冰雪中,葬身在了诡谲的朝堂上。
秋泓抬起头,看到了细小的微尘漂浮在残影里,看到了通红的晚霞笼罩着北都,薄暮降临,忽然之间,这座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皇城也跟着染上了一股风烛残年的气息。
很快,太阳落山了。
尾声但日月长在
北都太宁城下,一个穿着昇制仕女服的小姑娘举着糖葫芦,一蹦一跳地跑下天麟桥,她没留意拐角处的人,差点一头栽在地上。
“小心。”秋泓一手撑住了这小姑娘。
“谢谢!”小姑娘声音清脆地笑了。
等她走远了,秋泓忍不住回身去看,陆渐春在一旁说道:“当年,念心也是这个样子吧。”
秋泓垂下双眼,似乎是在回想,可回想了半天,他却叹了口气:“念心是被我母亲带大的,她儿时的样子,我有些记不清了。”
“但你的模样,她会一直记着。”陆渐春轻声道。
秋泓一顿,看着陆渐春抬起了嘴角。
三个月前,在那场奇异的地动结束后,两人再次踏上了长水河吴家园的土地。
废砖烂瓦仍堆砌在山岗之间,浓重的雾气也时不时造访这条藏在深山中的沟渠。他们沿着石拱桥一路向下,找到了埋葬着祝璟的那座孤坟。
石像生静静地竖立在一侧,淤泥已漫过它们的底座,不知再过多久,这里就将彻底成为泥泞的沼泽。
“你说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陆渐春问道。
秋泓蹲下身,企图从草腥气里嗅出血锈味,但可惜的是,昨夜刚下过雨,秋相大人也没长狗鼻子,他闻了半天,只能闻见湿漉漉的冷空气。
南方实在潮湿,以至于他后背上被布日格划开的伤至今还有些发痒。
“谁知道他是死是活呢?”秋泓漫不经心地回答,“不管怎么说,祝璟都是一个死人,就像……昇陵里躺着的那位一样。”
陆渐春眉梢一扬,看向了秋泓。
当初在孟仙镇,祝璟一碗掺了苦血的药汤,送给了秋泓一条崭新的生命,而现如今,拥有无数条崭新生命的祝璟又在哪里呢?
至少,仍旧喘着气。只不过,他再也无法钻透时间的屏障,回到此地了。
秋泓不甚在意:“看见他,我总能想起死前的那段日子。”
天极十六年,秋泓过世,他死而复生后,从未给任何人讲起,他死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而现在,他终于开了口。
“那年十月初,他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踏进了我秋府的家门,当时秉儿已被我派去北边寻焉儿,因此……他很失望。”秋泓借着陆渐春的手,翻上了石拱桥,他顿了片刻,随后说道,“后来我总是想,倘若当时我没有送走秉儿,他会不会……”
但不入天崇道的魔爪,便入祝微的魔爪,秋云秉此生最大的错,或许就是长得太像他的父亲。
秋泓叹了口气:“我对不起他,我也对不起秋家。”
时至今日,已没人能证实,几百年前,秋泓死后,秋家是否真的经受了那样一场劫难。但秋云正和秋云净是如何将稷侯剑藏入秋泓脊骨,又是如何在与祝微那压顶而来的皇权抗争中落败不得不扶空棺回乡的事,却已在秋泓面前徐徐铺展开来。
“他为什么会恨我呢?我始终想不明白。”秋泓说道,“或许,他在过去那漫长的日子里也猜到了,自己此生,其实是死于我手。”
不然,祝微,或者说,祝时元,又何必守着他的尸骨那么多年?是因为恨,还是因为爱?
世道果真是一个轮回,所有因都会有果,每一棵亲手种下的小苗,都会生长为参天巨树。
秋泓死后,秋家落败,秋云秉身死关外,秋云正和秋云净扶灵回乡。
后来,秋云正有没有回北都为那被天极皇帝凌迟处死的李业延烧点纸钱呢?秋云净在落魄时有没有受过唐恩成的接济呢?他和陆鸣焉在余生是否还有再见吗?秋念心和那个赠予了她香囊的少年是否恩爱了一生呢?
秋泓无从得知。
他只能由冰冷的史书中看到,秋家子孙秉承了他的遗言,至今再无一人入仕;自己的学生梅长宜因汉宜宗亲斗争而被按上了“威上做福”、“目无法纪”等罪名,最终被抄家问斩;那文禄和也儿哲哲侄女的后代一路杀进了北都,自封天寿皇帝,最终亡了他大昇。
当然,他也能看到,他的小女儿秋念心,死时发间仍旧簪着他送她的那支步摇,带着他为她做的狼毫笔。还有他那素未谋面的小孙女秋慕兰,则在大厦将倾之际,纵横沙场。
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好唏嘘的。毕竟,历史上所有的遗憾不都是有人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有人在该死的时候没死吗?
想到这,秋泓一叹:“我杀了祝时元,祝时元便回到过去杀了我。华忘尘身死时所说的‘轮回’,大概,就是这样。只是……”
秋泓低头看了看那只曾握刀的手:“你们要如何结案呢?”
陆渐春仰头望向天:“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清风吹过长水河下的芦苇草,将香气送到了两人身边。
秋泓走过石拱桥时再次看了一眼当初和沈惇曾疑惑不解的那块勒名砖,他笑道:“世人皆说大统皇帝昏聩不堪,可他竟然能承祖训,在刚登基时,着令重修吴家园并加固方士墓。可惜武庙死得太突然,没能把文皇帝的遗命尊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