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朴道心一震,脸色难看。她心中惊骇多于惊讶。
陈平安微笑道:“境界低微,只是我们相互间离得不远,近水楼台先得月,才勉强听得见模糊心声,至于念头,何等隐蔽,看不破,只能靠瞎猜,未必猜得准。”
刘桃枝笑道:“陈国师确实是以诚待人。”
陈平安笑道:“我猜这句不是正话反话?”
萧朴幽幽叹息一声,不说别人,只说她这辈子,好像但凡是个姓陈的,都不好招惹。
老娘上辈子欠你们姓陈的啊?
陈平安拱手抱拳,“后会有期,下次喝酒。”
刘桃枝抱拳道:“下次重逢,估计是别洲再会,同在异乡了,到时候刘某再喝喝看二掌柜的青神山酒水,到底真不真。”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身离去。
上次在文庙议事,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她都没说什么,你们外人说真说假,又不作数。
刘桃枝就要返回石台,行完课业,再离开崇阳观,离开宝瓶洲。
在一袭青衫长褂转身跨出第一步之时,刹那之间,本来自怨自艾的青裙妇人,如同被人鸠占鹊巢了身躯,萧朴魂魄连同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霎时间就像变成水边某位捣衣女子手中的一件清洗衣服,拧干溪水,一并拧为长绳似的一截,形若一截短枪,又似一把青色长剑,笔直一线,撞向那位年轻剑仙陈国师的后背心。
异象横生,过于迅捷,且无声无息,刘桃枝才脚尖一点,身形飘向巨石空中,只是凭借刺客的本能,觉得不对劲,刘桃枝蓦然转头一看,这位鬼仙当场瞠目结舌,饶是道心坚韧如他,依旧是注定阻拦不及了,可刘桃枝却没有就此坐蜡,由着事态变得更糟,他就想要将“萧朴”魂魄一把拽回,定在原地,哪怕此举会将她的魂魄与法袍撕裂开来,伤到她的大道根本,总好过“萧朴”再次出手,失心疯了,与那陈剑仙来一场不惜性命的玉石俱焚。
恍惚间,刘桃枝只觉得天关地轴同转,眼中景象一换再换,就像被人按住脑袋盯着桌上的十几张画卷册页……
最后刘桃枝置身于浩浩冥冥无垠虚空中,一挂银河五彩绚烂,星河璀璨,又有一座金色长桥横亘太虚境界中。
“萧朴”魂魄连同那件青裙的这一手刺杀,势不可挡,刘桃枝连连掐诀,辅剑术,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定住萧朴魂魄丝毫。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青色的一鼓作气,将那些纤薄如纸张的幻想天地,悉数破开,发出一连串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继而连破对方临时布置而起的密集剑阵,符阵,雷局,如同神灵庇护的浑厚拳意,数件法袍,分不清是枪尖还是剑尖,抵住那陈平安的后背心,一透而过!
那“萧朴”犹不解恨,明显想要得寸进尺,彻底捣烂这位年轻剑仙的身躯,再搅碎魂魄,让他何止是跌境,必须身死道消!
兴许是陈平安体魄与神魂的坚韧程度,还有笼中雀和井中月的存在,三者叠加,都出乎了这位刺客的意料。
无垠太虚境界中,刺客悠悠叹息一声,功亏一篑。只是杀个仙人,都这般难吗?
如果只是伤而不杀,陈平安伤势再重,即便跌境为与凡俗无异,依旧毫无意义。
知道此人道龄不高,却不好杀,只是没有想到是如此难杀。
真是天意。
合道十四境之路,当真走不得捷径?
既然一击不成,只好反身而退。
刘桃枝好像再次陷入某种溺水的处境,呼吸一滞。
画卷景象,如潮水退去。
与此同时,萧朴神魂深处,一粒芥子心神的“客人”,轰然崩碎开来,散作一缕青烟,被人取走。
先前祭出一条纤细光阴长河,就是此人一条术法道路。
确实,天地间没有比这更能消除道痕、销毁证据的手段了。
那个存在,心中咦了一声,倍感意外。原来那个年轻隐官竟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没有沿着他一条同时炼一截光阴水与一段黄泉路,反而选择宁肯受伤,也不被光阴长河裹挟,顺势跟着流水一起倒转,返回他跟萧朴、刘桃枝前一刻同处的“原地”。
陈平安沙哑开口,与之遥遥言语道:“等着。”
一切恢复如常,崇阳观凉亭外,萧朴脸色惨白无色,恍如隔世,一团浆糊。
刘桃枝心情沉重无比,若说先前陈平安的兴师问罪,自己还能缓和几分,现在出现了这种事情,怎么算账?
往小了说,是樱桃青衣一脉与西山剑隐一脉心中记恨,刺杀大骊国师,往重了说,是洗冤人三脉勾结蛮荒?
反而是被刺杀的陈平安,转过身,神色自若。
本以为会莫名其妙挨上来自青冥天下那边的吾洲一剑。
不曾想竟是头鬼物率先出手,只是一心杀人,只求杀人,对方到底图个什么?
昔年城头之上,陈平安刚刚担任隐官的时候,就有一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修,也是这般毫无征兆,暴起杀人。
吃过一次亏,陈平安就不犯第二次错,所以这趟二度做客崇阳观,是有备而来,多穿了几件法袍,兵家宝甲。
千日防贼,熟能生巧。
连那十四境女冠,吾洲跨越天下的递剑,陈平安都做好准备接下一剑了,此次还不是个十四境,若是都接不住,不如躲在落魄山中,或是干脆搬去文庙功德林看书好了。
所以这场没头没尾的偷袭,刘桃枝和萧朴觉得惊心动魄,被刺杀的陈平安,反而还好。
陈平安为何会多次看那萧朴身上的法袍?
再“见钱眼开”,陈平安很重规矩,岂会三番两次盯着一位女子反复多瞧。
一般而言,蛮荒天下的新晋十四境,想要与浩然天下这边的陈平安砸一道术法就跑路,首先就得先过礼圣和文庙这一关,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而是不大。因为礼圣就在天外,盯着那条“青道”。所以陈平安思来想去,最担心的,就是一种鬼鬼祟祟的“绕道”而行,比如大修士通过某条阴冥之路,刺杀自己。
所以陈平安才会对青裙妇身上这件法袍如此在意,小心再小心。
萧朴自然是百口莫辩,几次想要开口说话,都被她咽回肚子。
刘桃枝亦是无可奈何,这该如何跟陈平安解释,如何与中土文庙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