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逢春按住马头,把枪往地上一墩,道:“我一不曾辱你先祖,二不曾毁你家人,哪里称得上粗鄙?若只是说一句话便算粗鄙,你又算作什么,阴沟里的蛇鼠么?”
“黄口小儿,稍有几分成绩便得意忘形,哪个泼皮无赖教你如此做人?”
“不必羡慕,姥姥这等人中龙凤,老匹夫再活一万年也教不出来。”
“你!”
那老将掣出长枪,望祝逢春心口便搠,祝逢春举枪躲过,反手挑下老将头盔,令他露出满头华发,正欲再搠,两杆银枪一齐别来,将她与老将生生分开。罗威斥道:“大敌当前,你二人不思退敌,却在此处自相残杀,成何体统!”
“逢春自与张帅说话,他跳出来骂我,方才又举枪杀我,我一个被骂被杀的,如何能不还口还手?”t
“不必解释,我都看在眼里。”
罗威将她拨到身后,冷眼看向正按着老将的张睢,道:“祝将军是祝帅的部下,而今祝帅身在莫州,你我若不秉公处置,只怕他那边不好交代。”
张睢点一点头,抬手便在老将背上劈了一棍,喝道:“祝将军与我商讨女营之事,你如何敢非议于她?同她相争便罢了,竟还敢提枪伤人,岂不知依照军中法度,阵前相伤皆斩!”
那老将滚鞍下马,伏在地上接连叩首,泣道:“属下一时糊涂,犯下滔天大罪,还请张帅从轻发落!”
“军法森严,我如何从轻发落?”
张睢叹一口气,看向一旁立马的祝逢春。祝逢春只是冷笑,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那老将。此时魏千云策马走来,轻声道:“祝将军,战前斩将,毕竟于军不利,你姑且饶他一次,往后相见,还是并肩作战的同袍。”
“我饶他,他几时饶我,适才若不是末将眼疾手快,只怕末将已是他枪下之鬼。”
“你若不用言语相激,他也不会如此激愤。”
“王爷可看清了,是他先来骂我,我不得已才去反击。王爷不去责他,反来要我退让,毫无道理。”
魏千云蹙起双眉,又将话音放柔了许多,道:“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当日你射本王一箭,令本王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本王不曾责备你分毫,还赠了你许多东西。而今你虽受了委屈,却不曾掉一根毫毛,念在他年事已高,为大齐立过汗马功劳,便饶过他这一次,等回了肃州,我再赠你几样宝物。”
因他说出中箭之事,许多人围了上来,皆道他心胸宽广王孙典范,恭维过他,又齐刷刷看她,仿佛她不松口,便是辱没宁王一片苦心。
祝逢春思量片刻,翻身下马,将那老将扶起,道:“老将军,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哪里人士,家中有何亲眷?”
老将擦去眼泪,道:“老夫姓庄名涯,今年六十有三,祖籍山东济州,家中有老妻一位,幼孙一名。”
“将军家中,没有青壮么?”
“什么青壮,老夫育一子一女,儿子战死沙场,女儿远嫁异乡,现下只剩这一老一弱,全仗老夫一人过活。”
“原是如此,将军可谓高义。”
祝逢春长叹一声,又道:“可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行军打仗,首要便是令行禁止。将军既犯军法,自然只能军法处置。非是小人心胸狭窄,实在是大敌当前,不敢乱军。
“将军试想,若阵前相伤之事都可轻轻揭过,罗帅张帅要如何整顿军容,如何与十万虎狼之师相抗?届时两军对垒,会有多少将士枉死异乡,多少百姓遭人掳掠?到那时候,莫说将军家小难以保全,便是将军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见他面色微变,祝逢春适时流下一滴眼泪,道:“将军若爱惜家小,便请依从军法,将军死后,小人自去养护将军家小;将军若不甘受辱,小人亦可退上一步,保全将军性命。”
“不必说了,老夫知罪。”
老将转向张睢,对他磕了三个响头,道:“属下违反军规,辜负张帅知遇之恩,实当引颈受戮,以明大齐军法。”
言毕,他掣出腰刀,往胸口狠狠一刺,鲜血溅出数尺,渗入祝逢春的轻甲。待他倒下,祝逢春为他合上双眼,转身跪到罗威面前,道:“适才逢春与庄将军相争,同样有违军法,而今庄将军自戕,逢春亦当领罪。”
罗威看到她脸上血珠,捋了捋胡须,道:“祝将军莫要自责,你不过说了几句话,哪里够得上什么军法。速速上马,准备对敌才是要紧。”
“多谢罗帅宽恕!”
祝逢春随手抹了把脸,重又爬上马背,一旁的叶景扬看不过眼,递来一条帕子,她讪讪接过,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脸,又擦了擦胸前血迹,终于见叶景扬点头。
罗威唤来几个兵士,要他们将尸体抬到一旁掩埋,又对张睢道:“这老将虽是忠义之人,终究太过激愤,张兄以后任用将领,还当以稳妥为上。”
“庄将军本就是极稳妥的人,若非遇见祝逢春,他该在这一战大显身手。”
“他自提枪,干祝将军何事?”
张睢冷笑道:“适才景象,你我皆看在眼里。平心而论,若非祝逢春再三挑衅,他岂会怒不可遏?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有了几分功绩便目无尊长,我倒要看看,你和祝青能护出什么东西。”
罗威摇摇头,道:“张兄此言未免太过偏颇,祝将军年方十五,入营三月连升四级,这等功绩,三百年也未必有一个,便是恃才傲物一些又如何?清平世界,容得下裸衣祢衡,养得起少年骠骑。
“何况庄将军先行挑衅,祝将军只是口头回驳,其后被他望心一搠,亦只是挑了他的头盔,不曾伤他性命,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有此善举,已是沉稳至极。反观庄将军,六十三岁,欺祝将军年少,在她商讨军务时妄加斥责,如何当得起稳妥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