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临海面沉如水地立在案桌前,信纸在烛火舔舐下很快被吞噬地一干二净,几个不起眼的火星还在半空就成了飞灰,湮灭在微渺尘埃里。
徐临海浑身脱力,一屁股软倒在座椅里。
“这次的事,本相也帮不了你了,你说你怎么那么心急!啊?!这马车才出京城,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你说你怪谁!!”丞相袖手离去。
“相爷!相爷!求求您,救救我!我拿这笔钱还不是为了替您——”徐临海跪倒在夏立淳脚下,牢牢抱紧他一条大腿。
“住口!”夏丞相怫然大怒,转身狠狠蹬开他,“难道是本相叫你这么做的吗?!赈灾银饷是林尚书一手打理,中间没有经过任何人之手,运送官差又都是陛下亲信!!”
“……好了,本相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夏立淳倾身过来,单膝一俯,语气充满痛惜:“临海啊,你在同知这个位子上也坐得挺久了吧。这几年,本相待你不薄,该到你回馈本相的时候了。一百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啊,本相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你明白的。”
——你明白的。
徐临海瘫在座椅里,绝望无助的泪水模糊了眼眶,他只能拼命仰头防止眼泪掉下,往日辉煌走马观灯般在眼前飞掠而过,徐临海情不自禁伸出手,却只抓到一团虚无空气。
“同知,京畿边巡沈统领过来了,协助同知彻查银饷调换一事。”属下轻轻扣了一下门,没敢推门进去。
徐林海一抹眼角水光,撑着软椅扶手,艰难站了起来。
“知道了,你先去招待沈统领,我更个衣稍后就到。”徐林海清咳一声,尽量让自己嗓音平稳。
旋即站到落地铜镜前,一丝不苟地将肃穆官袍妥帖穿好,腰封严丝合缝系上,官帽堂堂正正戴上。
整个过程极其庄严。
这恐怕也是他最后一次穿戴这身衣服了。
徐临海恋恋不舍一遍遍抚摸过官袍细腻纹路,又将官帽扶高了些,端正表情,这才一转身,信步踏出房门。
“哎呀沈统领,真是不好意思更衣来晚了。久仰沈统领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沈统领真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啊,还特地麻烦沈统领在百忙之中拨冗跑一趟,这真是……”徐临海热情迎了上去。
“同知客气,在下不过奉命办事,这都是你我臣子分内之职,哪里称得上麻烦。事不宜迟,银饷一事不能耽搁,同知请吧。”
沈韫一身玄色劲装,年轻挺拔的身形被勾勒地淋漓尽致,腰悬佩剑,年纪轻轻便自带不容冒犯的厉色,战场上厮杀出来的锋利气场更是让徐临海连叫他先喝杯茶都不敢,只得心虚气短地领着人往府里走。
“沈统领请过来看,微臣就是在这里发现银饷不对劲的……”
沈韫跟他踏进徐府内宅,不动声色将这里所见所闻一一记住,徐临海带他去哪里,他就一路跟着查探,不便查探之处,一个眼色使了手下也即刻会意,悄悄去查了。
几个回合下来,徐临海直被盘问地冷汗欲滴,眼看着徐临海越来越捉襟见肘回答不上,沈韫方才结束问话。
这当然不是调查就此结束,后续跟进工作由沈韫手下取证分析,并将其整理汇总交由沈韫先行回京复命。
当晚,沈韫就急速进了宫。
他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江瑢予甚至都已经回到了寝殿,不过他还未睡,只披了一件大氅,靠坐在软榻上查看沈韫刚呈递上来的敷陈。
“都调查完了吗?”江瑢予头也不抬,仍在继续翻阅记录详细的长折。
他修剪圆润的浅粉指尖一页页翻阅过去,偌大寝殿内顿时只闻纸张沙沙作响声,江瑢予就那样垂着睫,浓密纤长的睫毛上沾了一小片雾蒙蒙的水汽,那是刚才沐浴没擦干头发沾上去的。
沈韫回答的有些晚,“都调查地差不多了,最晚明天,徐同知定会主动来向陛下禀告这件事。”
江瑢予闻言偏头,看他一眼,旋即又转回目光,将长折放到桌上,“沈统领是生病了吗?怎么嗓子听起来有些哑?”
江瑢予一抬下颌,挑了挑眉看向沈韫。
青年五官清晰线条悍厉的面孔并没有什么表情,若非要说,那其实是个肃然到有些偏沉的神情,但在朦胧烛光下,还是映出了一层柔和光影。
这让江瑢予一瞬不瞬地盯了他一会儿,那一直深沉注视的目光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味。
沈韫一低头,躲开了。
“多谢陛下关心,开春不久,天气转变大,微臣可能不慎着凉了,”沈韫抬眸觑向江瑢予披在身后还湿着的头发,“陛下也要保重龙体,小心着凉。”
正事说完,沈韫没有任何逗留地出了江瑢予寝殿。
眼看着人走远,高福一边扭头看沈韫远走的背影,一边赶紧拿干毛巾过来替江瑢予擦干潮湿长发。
江瑢予眼里的笑意已经完全淡去了,“高福。”
“哎!”高福立刻回答。
“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他是回来报复朕的吗?”江瑢予看着那早已空无一人的方向,半晌,才讷讷问出这么一句没有情绪的话。
“怎么会,世子性情纯良,又是陛下一手教养长大的,怎可能存了这种心思,陛下所做都是为了世子好,他会理解的。”高福很是认真地道。
“是吗?”江瑢予挑起一边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可若是,他的所作所为压根就不是为了世子好呢,那个小崽子又怎么可能不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