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韫不无疑惑地想。
他高坐屋顶之上,支起一条腿闲闲晃荡,完全不担心会被人发现。而这间屋顶正是李长丞的书房,地势高阔视野偏僻,在这样一个极其居高的位置,下面的人根本不可能发现他的存在,江瑢予的寝殿他都没少趟。
何况这里。
沈韫轻笑一声,继续注意下边动静。
今日是李长丞缴纳官银所得收入固定期,林之远作为户部尚书,一大早就带着手下浩荡赶来,清点银饷收入国库。
都是夏立淳的人,沈韫其实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碰碰运气,看能否听到什么有用信息,直到书房内忽然传来一声不太愉悦的争吵。
沈韫神色一动,腿立即老实一收,专心聆听下边动静。
“李大人,你这账簿貌似和银两有些对不上啊,”林之远眯起眼睛,语速虽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质询:“据本尚书所知,盐当近两月的销售量远不止这些,怎的利润就这么点,不知李长丞作何解释?”
李长丞看着他,在那双精明犀利的瞳孔中他能清晰看见自己镇定的面孔。但那全是假象,他压根不如表面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他心慌至急,心跳飞速。
他听见自己机械的官腔响起:“林尚书有所不知,近来市场盐量众多,不少都是从商贩手下收购的,我们从中斡旋也损失了不少,这点陛下也是知道的。”
“是吗?”林之远轻笑一声,没再问他了。
李长丞不知道他信了没有,林之远没有再问,可他手心全是冷汗,一片冰凉。
林之远没有再核对账本,他吩咐属下将银两整齐码好,期间就连眼神都甚少落在李长丞身上。
往常也都是这样,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但这次不一样,他们心知肚明。
很快手下来报,银两已经清点完毕。
林之远任务完成该走了,他路过李长丞身侧,倏然顿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一叹:“陛下让我多提携提携你,看来李大人注定要让陛下失望了啊。”
说完,头也不回举步离开。
身后的李长丞闻言浑身陡地巨震,就连家里的管家连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管家吓坏了,登时就要出门去请大夫,屋里一众人陆续离去,李长丞终于从神游状态中猛然惊醒。
他瞳孔无声扩张,面色发白嘴唇翕张:“陛下、陛下——”
陛下竟是真的想要提携他,不是因为发现盐税的真相试探怀疑他!是他选错了,选择了一条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韫一直到林之远出府,他还悬坐那个位置。他不知道林之远和李长丞说了什么,让他这样崩溃绝望,但他能感觉到,林之远明显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和夏立淳之间的纽带出现了一条挥之不去的裂痕,这点毋庸置疑。
是什么改变了林之远的立场?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做出和夏立淳全然背道而驰的决定?
在屋顶灿然天光中,沈韫警觉地眯起了一双如刀裁斧刻般锋利的眼。
两日前,皇宫御书房。
江瑢予秘密召见了林之远,林之远自徐临海一事后逐渐失去夏立淳信任,夏立淳始终不相信那一百万两他毫不知情,就连本次盐税的事他也无从插手,夏立淳完全把他踢出局了。
他必须自己翻身为自己挣出一条路。
林之远终日惶惶,他做到户部尚书之位,并非完全依赖夏立淳,但是如果失去了夏立淳这座靠山,那绝对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一定会被逐渐架空权力,成为一枚无用的弃子,林之远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不愿沦落到这一步,他不想从万人敬仰的尚书大人沦为谁都能踩上一脚的落水狗,这种落差没人受得了。
他要为自己拼出一条血路,他只能获得陛下信任。
“哦?”江瑢予似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是说,李爱卿在欺骗朕,这些年国库空虚其实是他在中饱私囊?”
“不错,”林之远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唯一的路,只有眼前,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迎难而上,“微臣绝不敢有半分虚言,所言全是事实。”
“你有何证据吗?”
“微臣没有,但微臣所言句句属实,李长丞任盐官一职多年,早已不是微臣能随意掌握证据的,微臣人微言轻,但绝不会拿此等大事胡言,如果陛下愿信任微臣,微臣一定倾尽所有替陛下查出证据,以表忠心。”林之远抬起一双视死如归的眸望向江瑢予。
江瑢予看他半晌,没有问“既然你知道为何不早告诉朕”,也没有说“你为何会对这些事这么清楚,你在这其中又担任了什么角色”,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是轻松随意的。而就是这样平静的氛围,却让林之远的心急速下坠。
但凡江瑢予问了,不管是什么,哪怕是怀疑,他也能辩才无碍的应对上,他就可以在江瑢予面前获得表现的机会,如此,他翻身的机会就来了。
可是江瑢予什么都没说,他实在太平静了。
江瑢予的反应完全出乎林之远预料之外,他一颗心在急速下沉,完全摸不准下一步该做什么。
就在他紧张到极致,几乎如坠冰窟时,江瑢予终于开了口,却是淡然一声:“这件事朕早就知道。”
“什么?!”由于过于惊讶,林之远甚至都忘记了礼仪大声起来,不过好在江瑢予并不计较这些,他重新找回声调,“陛下早就知道李长丞的事了吗?”
“是啊。”江瑢予淡笑着随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