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顿时泪如雨下,又看父亲那一贯龙飞凤舞、苍劲得似乎力透纸背的字这一次却显得软绵绵地没有力道,甚至有好几个字笔画都未完全。联想到父亲力微之下几乎握笔不能的情景,黛玉几乎痛彻心扉,哽咽着说:“外祖母,我要回去见父亲,求您让我明儿一早就启程吧。”
贾母忙哄着黛玉说:“乖玉儿,要明儿一早走是无论如何来不及的,这一去至少几个月,打点行李也得花一整天的功夫。再者,你这次回去,要叫你琏二哥哥一路护送着我才放心。他原是个大忙人,这府里的事情千头万绪,哪一桩不靠着他和你琏二嫂子操持着?他走之前,先要把手头上的许多事情交接了,可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黛玉哭得肝肠寸断一般,兼苦求不休,只求早些动身。贾母无奈,只好对贾琏说:“那就两日后启程吧,你快些回去和凤哥儿合计合计,在场面上走动的事情都叫那边东府的蓉哥儿帮着打理打理,余下的咱们府内的事情,就全叫凤哥儿拿主意吧。”
贾琏诺诺连声,领命而去。
贾母又温言劝慰了黛玉一会儿,自己也乏了,便命鸳鸯陪着紫鹃将黛玉好生送回房去。
黛玉回了自己的屋子,却见贾宝玉并贾府三春和薛宝钗等人早就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见了黛玉众人都迎了上来,俱是一脸关切地问:“林姐姐|林妹妹,是林姑父有些不恙吗?该是无大碍吧?”
黛玉本来都止了啼哭的,这时被一群人问着,免不了又落下泪来,哭得一双眼睛红肿不堪。
大家帮着解劝了一回,其中,宝玉说了许多情真意切却毫无用处的呆话,三春也各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最后还是宝钗说:“我们说了这许多,究竟也不能帮上一点忙,反而招得妹妹心烦,不如先各自回去,叫妹妹好好静一静,歇息一会。只是妹妹千万自己想开一些,一来林姑父的病情尚无定论,没准儿妹妹回去,林姑父心里一松,这病就渐渐地好了,二来就是伤心难过也不顶事,若是林姑父知道妹妹这般,该是要越发担忧了。”
宝玉急急忙忙地接口说:“三来,万一林姑父有什么不测,妹妹也别怕,还有我们这么多兄弟姊妹关心着呢。”
其实宝玉的意思是,别人关不关心不敢说,我可是最关心林妹妹的,恨不能将一颗心掏出来来妹妹看。
宝钗急得几乎想去掩住宝玉的口:怎么说出这么冒失的话?林姑父还只是病危呢,你倒是青口白牙说上人家死后如何如何了,这可不是诅咒吗?
果然黛玉就气得浑身都哆嗦起来,将宝玉使劲儿往外面一推,咬牙道:“谁要你关心?没你关心只怕我们还活得长些。”
这下子众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探春拽了一把急得青筋爆起、语无伦次地想要和黛玉解释的宝玉,低声说:“走吧,这会子说什么都没用,林姐姐心烦着呢。”
宝玉这才无奈又惆怅地跟着诸人走了,心里只是难受:纵然我因为心急话说得造次了,林妹妹也该担待着我是一片真心为她才是!算了算了,她这会子心里难受,也许听不进去我说话,不如晚些时候再来吧。
众人走后,黛玉虽然不再哭了,却一个人怔怔地坐在窗边的绣墩上,胳膊就撑在一张大理石台面的圆桌子上。
紫鹃几次过来说:“姑娘且去床上躺躺吧。这石头桌子冰沁,您身子才好,别又招得着了风寒。”黛玉恍若未闻。
紫鹃没办法,只好轻轻地推着黛玉的肩膀,拖着哭腔道:“姑娘,您别这样……”
恰在此时,外面响起少年清润的声音,道:“林姐姐,我来晚了!”
紫鹃忙应道:“三爷您来了就好,快帮婢子劝劝姑娘吧,就是哭一会子也不碍事的,姑娘却偏要坐在这阴冷的地方发呆!”
说着,紫鹃便放心地走开,让她们姐弟自在说话儿。
黛玉一见贾环,便如同见了亲人一般,拉住他的胳膊哭得哽咽难言,半日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父亲……要……不好了……”
贾环早猜到是这么回事,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用各种语言虚宽黛玉的心,而是压低了嗓子,单刀直入地说:“你别哭了,哭也不起作用。我倒是有办法叫林姑父渡过这一场劫难。”
黛玉的含露目一下子睁大,忽如其来的惊喜之下竟然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贾环说:“你不信我?”
黛玉连忙摇头。
贾环笑了笑,道:“看你的眼睛哭得像兔子一般!要是我再晚来一会儿,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呢!”
黛玉心里的哀伤愁闷痛苦顿时一扫而空,轻轻地啐了一口,道:“你是故意的吧?知道我会哭,还不早些来告诉我这一件要紧的事?”
贾环摊手,说:“我又不是算命的,哪里知道你今儿要哭这一大场?”
一会儿,紫鹃手里托着个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过来,托盘上放着两个青瓷十样锦的茶盅,茶盅里是才泡上的君山银针。见黛玉此时已无刚才的悲戚之态,正和贾环低声交谈着,紫鹃便笑道:“还是三爷最有办法,我们姑娘方才简直哭成了泪包儿,宝二爷,宝姑娘,还有其他几位姑娘在这里都不能解劝的,三爷一来就好了。”
贾环便说:“那还不把你们这里最好吃的东西奉上,孝敬孝敬我这大功臣?”
紫鹃忙笑着应道:“是。”便跑下去,又用一个大托盘端了许多小食过来,一一摆放在那大理石圆桌子上。
贾环说:“林姐姐,你哭了这么一场,该是肚子饿了吧。来,我们去那边吃吃点心,喝喝茶,再把事情好好合计合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