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百里奚认妻
百里奚,五羊皮!父粱肉,子无音,夫文绣,妻浣衣。嗟乎!富贵忘我为?
孟明视将大鼎高举过顶,前走三步,后退三步,左行三步,右行三步,面不改色,气不发喘。
一连三问,问得孟明视坐不住了:“下官和夫人,这是第一次见面,夫人怎么知道下官头上长了六个旋?”
杜若男母子被山贼惊散之后,各奔西东。为寻儿子,杜若男跑遍了宛邑的山山水水。
她还去过楚都,去过郑国、齐国、鄀国。几经辗转,又来到秦国,做了内史廖舅舅家的女佣。
这一日,内史廖去看望舅舅,杜若男乘机凑了上去,怯怯地问道:“请问廖大人,您和左庶长同朝奉君,您可知他是何方人氏?”
内史廖道:“当然知道。”
“他是楚国宛邑人,对吗?”
内史廖点了点头。
“他家中有一老妻,叫杜若男……”
内史廖摇了摇头:“老夫这就不知道了。”
“老妪便是杜若男。”
内史廖吃了一惊,将杜若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道:“冒认官亲可是要杀头的!”
“老妪知道。”
“既然您是左庶长的老妻,为何不去相府和他团聚,却在这里做女佣?”
杜若男长叹一声道:“俺俩已经分别了三十多年。如今,他位居左庶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门深似海,俺进不去;就是进去了,能不能见到他,尚在两可之间;就是见到他,也不知他肯不肯相认。”
内史廖道:“既然汝害怕左庶长不肯认汝,汝又说给老夫作甚?”
杜若男道:“老妪想让您出面通融通融。”
“这不成。汝没想一想,左庶长官高位显,贤名播于列国,汝如果不是他的结发之妻,倒也罢了。如果是,他又不肯相认。这层窗户纸,若是由老夫出面捅破,他岂不要恨死老夫!”
“这……大人所虑,不是没有道理。若是为了老妪,使您和同僚之间生出些许恩怨来,也不是老妪的心意。唉,啥也不怨,就怨老妪命苦。”说毕,掩面而泣。
这一哭,把内史廖的心哭软了:“汝莫哭,老夫有个主意,汝看可不可行?”
杜若男哽声说道:“大人请讲。”
“老夫听说,左庶长家的洗衣女回家生孩子去了,他急需一个洗衣的女佣。由老夫出面荐汝,左庶长不会不给面子。汝去了相府之后,寻机和他接触,以言语动之,看他作何反应。他如果将汝认下,那是汝的福气。他如果不肯认汝,老夫就是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要上奏主公,将他扳倒。但此事关系重大,老夫不得不慎之又慎。老夫再问汝一句,请汝如实回答,汝是不是左庶长的结发之妻?”
杜若男道:“老妪确确实实是左庶长的结发之妻!”
“好!”内史廖击案说道,“老夫这就去相府走上一遭。”
堂堂一个内史大人,向百里奚推荐一个女佣,岂有不允之理!
翌日晨,杜若男走马上任。她不只承揽了相府里所有的洗衣任务,一有闲暇,便去厨房帮忙。甚而,帮助打扫院子、擦抹几案,从未见她闲过,府中人没有不喜欢她的。
谁知,她来到相府三个月有余,也未曾见过百里奚一面,不免有些懊丧。
昨日,百里奚下朝归来,屁股还没将凳子暖热,伯乐来访,说是他那个寡居的小姨妹,看上了西乞术,想请百里奚出面保媒,百里奚满口答应下来。
百里奚知道,伯乐喜欢听琴,便召来乐工,坐在庑庑:堂周之廊屋也。下为他演奏。
恰逢杜若男洗衣归来,由庑下经过。
此乃天赐良机也!杜若男暗自说道。
她悄悄来到乐工背后,听他们弹了一曲《终南》之后,向前自荐道:“老妪颇知音律,能歌亦能琴,愿为相国弹上一曲。”
乐工头对杜若男原本就有好感,加之百里奚又是一个和蔼可敬的长者,于是,也没有向百里奚请示,便将琴递给了杜若男。
杜若男抚琴而鼓,其声凄怨。乐工俱倾耳静听,自喟不及。
乐工头曰:“老嫂既言能歌,不妨再歌上一曲,让吾等也长长见识。”
杜若男道:“老妪自流移至此,未尝发音。可否言于相爷,使老妪升堂而歌之。”
乐工道了一声好,趋于堂上,将杜若男之言,禀告百里奚。
百里奚欣然而允。乐工返身引杜若男升堂,在堂右站定。
杜若男低眉敛袖,扬声而歌。歌曰: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舂黄齑,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五羊皮!父粱肉,子啼饥,夫文绣,妻浣衣。嗟呼!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离。嗟乎!富贵忘我为?
当杜若男开腔唱了句“百里奚,五羊皮”时,乐工头便吃了一惊,这个杜若男,怎能直呼相爷之名?得赶紧拉她下来。于是,径奔堂上。
忽见百里奚连连向他摇手示意,不得不又退了下去。
不说乐工头,就连坐在堂上的伯乐,也对杜若男心生不满:那百里奚能是汝随便叫的吗?不,还有那个“五羊皮”,分明是在揭相国之短。相国自己不好意思赶她下去,我伯乐代他去赶。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道:“这一老妪……”
百里奚忙轻轻地嘘了一声:“别作声,她唱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让她唱下去吧。”
伯乐不好再说什么,一边听歌,一边观察着百里奚脸上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