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着脸上爬满皱纹的章兴旺,章童说道:“爸,悠着点儿,别恁提劲儿,大年三十打只兔,有它冇它都过年,权当是玩,真要是玩不成,那也冇啥,咱就改章儿,不支胡辣汤锅了,再去右司官口找个地儿,干你的老本行,支口杂碎汤锅,日子照样过。”
章兴旺把俩眼一瞪,骂道:“小兔崽子,冇出息孙,你以为杂碎汤锅就好支啊。在祥符城,别管是啥汤锅,冇一口汤锅是好支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别一说想新招儿,费脑子,费心事儿,你就想往下秃噜,这可不是咱七姓八家人的个性。咱就不说别的,别管人家石小闷出于啥目的去耶路撒冷,就凭人家石小闷那个胆量,那个劲头,就值得你好好向人家学习。”
章童:“别不知好人心中不中,我这不是怕你累着嘛。”
章兴旺:“你别管我累不累着,我就是累死,也不能眼瞅着咱章家汤锅,支到最后啥也不是!”
章童不再吱声了,他知他爹这个拗劲儿,别看平时遇事儿心可贼,一旦认上了死理儿,几头牛也拉不回来。章童心想,随他老人家去折腾吧,说句不打粮食的话,就凭章家眼望儿的这口汤锅,就是满祥符城里的汤锅全掌了印度胡椒,再过一百年,天下无汤这块牌匾,也能成为一块老字号的招牌。正因为章童这么想,所以他并冇他爹那样的危机感,其实他爹也不是啥危机感,说白了,他爹较这个劲儿,还是为了能挺着腰杆昂着头在清平南北街上走路。
已经弯腰驼背的章兴旺,开始动劲儿了,他和老伴儿高银枝一起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把两块长木板拼在一起,支上架,然后把新买来的、他认为有用的调试作料,摆满在两块长木板上,再把那些新买来的调试作料按类分开:干调,辣椒、花椒、大料等是一类。南料,胡椒、麻椒、草果、荜拨、桂皮、香草、豆蔻、肉豆蔻、白芷、山柰等。北料,枸杞、孜然、甘草、党参、人参、小茴香等。在这些调试作料当中,有一些是参考、试验用的,需要经过多次多种组合、反复熬制才能决定可用不可用。在两块长木板旁边,还搁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搁着研制熬汤的必需品:盐、酱油、蚝油、醋、料酒、味精、芥末油等。尽管这样,还是显得屋子太小,摆放不下长木板了,于是,老两口索性把屋里那张老木板床腾空,摆放上熬汤的另一部分必需品:木耳、香菇、素鸡、豆皮、面筋、粉条、红薯淀粉等。
归置完了以后,章兴旺用手捶着自己的腰,长出一口气感叹道:“咱这是万里长征又开始走第一步,任重道远啊……”
老伴儿高银枝在一旁嘟囔道:“折腾了一辈子,到老还冇折腾完,你这是活到老折腾到老啊。”
章兴旺:“你懂个屁!不折腾,哪来的好汤!你瞅瞅咱清平南北街,哪一家不在折腾,冇瞅见沙家牛肉又折腾出来南味儿的酱牛肉了吗!”
高银枝依旧嘟囔着:“人家沙家牛肉折腾,是人家沙义孩儿在折腾,又不是和你一般大的沙玉山在折腾。”
章兴旺:“那你说,沙玉山想去麦加朝觐,算不算是折腾?只不过他是冇折腾成罢了。”
高银枝:“沙玉山冇折腾成,你就能折腾成了?我看你折腾到最后,也跟沙玉山一样,歇菜。”
章兴旺:“歇菜就歇菜,这叫啥你知不知?”
高银枝:“这叫啥?”
“这叫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章兴旺说罢这句话,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
高银枝:“你别笑,这一回咱俩把丑话先说到头里,你要是熬不出你想要的汤,你就彻底给我歇菜,我可不想我一辈子就这样过。”
章兴旺:“那你还想咋过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到章家就得随我走!”
高银枝抬手在章兴旺佝偻的后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骂道:“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人家说千年的媳妇熬成婆,我是千年的媳妇还冇熬成汤!”
怨气归怨气,老伴儿高银枝到老还是伴儿。在老伴儿高银枝的配合下,章兴旺开始了他新一轮研熬胡辣汤的工作。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咋样才能摆脱印度胡椒,也不单单是印度胡椒,他要找到另一种提味儿的物品来超越印度胡椒,他是压荆芥搁到酱油里熬得到的启发,但他必须要找到另一种配方,不能像他喝大南门外菜市场那个汤锅,第一嘴就被他喝出来里头掌的都是啥了,他所要研发的这个配方,得是只要他不说,老天爷也不知这个配方是咋配出来的。在他的苦思冥想和经验积累及总结中,他就这样一小锅一小锅地熬,这料配那料,这计量配那计量,一次次地品尝,琢磨,再品尝,再琢磨,他那模样还真有点像个老学究,戴着老花镜,手里捏着根铅笔,一边熬制,一边在一个小本本上,记录着每一次熬制的各种数据。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章兴旺从早到晚,把十几种作料颠倒来颠倒去,不计其数地搭配熬制,也冇熬制出一款令自己满意的新配方来,把他熬得筋疲力尽、满头是火不说,几次他都想放弃。面对章兴旺那副越来越沮丧的模样,高银枝也不敢吱声,俩人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老伴儿高银枝知章兴旺这个货,是一个认死理儿的货,咬着屎橛儿打提溜(固执)的货,再这样熬下去,别再把老命给熬进去了。于是,老伴儿高银枝就让儿子来劝说他爹,可还冇等儿子章童说上两句,章兴旺就一通臭骂,把儿子骂得个灰头土脸的,然后压那间熬制的屋里,把儿子给撵了出去。
章童压那间熬制的屋里出来后,对他妈说:“别管他,这老扁壶(老家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吃了苦头,他才知锅是铁打的。”
说是这么说,这个老扁壶真要出点儿啥事儿,倒霉的还是全家,高银枝越想越觉得必须马上终止章兴旺再这样熬制下去。于是,高银枝想出了一招儿,这一招儿保证能让那个犟筋头老扁壶,主动放弃这种惨无人道、无休无止的熬制。
第二天,高银枝像往常一样,该干啥干啥,她把洗好的荆芥切碎掌进了酱油里,搅拌好之后,按照章兴旺的要求,搁到火上熬了半个钟头之后,盛进盆里,端给了章兴旺,心想:今个就是最后一天,你就是哭死,明个就让你自己不再瞎折腾。
高银枝眼瞅着章兴旺,把盆子里熬好的酱油倒进了汤锅里,说道:“这会儿冇我啥事儿了吧?”
章兴旺:“这会儿冇你啥事儿了。”
高银枝:“那我就去黑墨胡同一趟。”
章兴旺:“你去那儿弄啥?”
高银枝:“那个谁,要给咱儿介绍个对象。”
章兴旺:“那个谁呀?”
高银枝:“就是黑墨胡同里头,百货公司批发部的那个娘们儿,原先是唱二夹弦的。”
章兴旺:“你说的是陈子丰他老婆吧?”
高银枝:“就是她,于倩倩,退罢休了,见天冇事儿干,就喜欢给人家拆洗这事儿,她爱去东大街喝汤,知咱儿还冇对象,非得给咱儿介绍黑墨胡同幼儿园的一个女老师,咱儿那个犟筋头,不愿意去见面,非得让我先去瞅瞅那妞儿长得咋样,要是我愣中了,再说他俩见面的事儿。”
章兴旺摇着头:“我看难心,咱儿那个劲儿,三十大几了,还挑三拣四的,我看离打一辈子光棍不远了。”
高银枝:“人家于倩倩这不是好意嘛,咱儿那个犟筋头不愿意去见面,非得让我先去把握把握,我就先去把握把握呗,也许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