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典当行跑出来以后,穆朝朝始终心神不宁。其实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跑,是因为忌惮自己窘迫的模样为熟人所见?还是因为聂绍文所提及的那个人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又或者因为自己所变卖之物,让她感到莫名的心虚?也许这些都有,总之她那样的表现,就像是一只遇见了危险的刺猬,浑身竖起坚硬的刺,不想让人接近她半分。
除了那些胡思乱想,她还在懊恼自己竟没把典当钻石的钱给拿回来。明日若是再去要钱,会不会又遇上聂绍文?可要是不去的话,不就白白丢了一颗钻石了吗?这绝对不行!穆朝朝站在医院的洗衣池前,一面洗着病患的衣物,一面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她抬起一只泡在冷水里的手,生气地往自己脑袋上拍去,嘴上还自怨自艾地嘟嘟囔囔道:“昏了头了,简直是昏了头了,这得丢多少钱,多少钱啊……”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拿胳膊抹了一把模糊的双眼,遂又将手放进冰冷的水里,熟练而又卖力地继续搓洗肮脏的衣物。
自来水管往外冒水的哗哗声,伴着衣物不断投入水中的搓洗声,乱糟糟地充斥在她的耳边,叫她听不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觉不出已有人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亦想不出能有谁会这般默不作声地一直一直站在她身后。
伦敦的天渐冷了,太阳落下山去,秋风时而乍起地给人带来阵阵寒意。穆朝朝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冰凉的洗衣水浸没她的双手,刺骨的寒便从指尖开始,渐渐蔓延至她的全身。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正想加快一点速度将剩下的衣服洗完时,她那副已被秋风吹透的瘦弱身躯便被一件还带有温度的黑呢大衣给包裹住了……
那温度,再熟悉不过。
那上面沾染的烟味和药味,再熟悉不过。
双手还在水里泡着,却已经麻木了。大脑,也在那一瞬间全都空白了。穆朝朝没有回头,是僵直的身子不允许,是万分委屈加亿分痛苦的心在极力忍耐。落在她肩上的那双手在渐渐收紧,她是颤抖的,扳住她身子的那双手也在颤抖。还有近在她耳边的声音,发着颤,哑着声,哽咽着,“你怎么在这里……嗯?怎么……会在这里……”
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有的落进嘴里,苦涩的滋味加之发堵的嗓子,让人难以张口回答。却也用不着什么回答,她将手从冰凉的水里拿出来,用力地,发了狠地把箍在自己肩上的那双手一点一点地掰开,再丢下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大衣,最后,最后一句话也没有地,捞起水池中的湿衣,拧也不拧地,放回衣篮里。
她拿起洗衣篮要走,他却跟了上来。
“别跟着我。”这是她开口对身后人说的第一句话,却也在心中告诫自己,只这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她背对着他,不看他的模样,不看他的表情。他的胖瘦,他的好坏,他的健康与否,他的开心与否,不再与她相关,她也不再需要去想象。她将洗衣篮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对自己说,就连这些病患的脏衣物也比身后这个男人来得重要。她要换个地方,好好地再把这些衣物清洗一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再清洗一遍,甚至许多许多遍……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眼泪会掉得更厉害,呜咽的声音藏都藏不住,只能拿手死死地封住自己的嘴。
“朝朝……”
他伸手去碰她,却被她拿洗衣篮重重地挡开,“别碰我!”
她带着哭腔低吼,就连跟在他身后的那些手下们都被震慑住了。有几人从腰间拔出了枪,并迅速地将枪口对准了他们所看到的“疯女人”。
“你们是活腻了吗?知不知道她是谁?!”还是阿笙一句低声的断喝,这些人才讪讪地收了枪。
不知道她是谁,却已然知道,这世上敢对周先生动粗的女人应该也就眼前这一个了。洗衣篮直冲着周怀年的身上砸过去,他却一点要躲的意思都没有,任那重物打到自己的身上,狠狠地痛了一下后,又跑上前去追人。
然而,他的心脏到底是负荷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以及撞击,人还未追上,他便已经捂着胸口矮下了身子。
阿笙急忙跑上前去,从他衣兜里快速地翻找出一剂丸药送进他的口里。
片刻以后,丸药发挥效用,人这才慢慢地缓了过来。阿笙一面用手替他顺着背,一面轻声安慰他道:“先生您别急,已经派人跟着穆小姐了,往后……往后再也不会找不到了。”
周怀年手攥着心口的位置,神情痛苦地点了一下头。直至方才被砸之前,一切都像是在一场幻觉里。关于相见,他有过太多太多的梦和幻觉,有好的,有坏的,不论哪一种,最后都会叫他经历一番挣扎后清醒过来。甚至于清醒时听到的每一条有关她的消息,他都会一一亲自去查证,就像今日这样,从一条找寻之路转而踏上另一条找寻之路。这些零散而不论真假的消息早已成了他得以度日的唯一支撑,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便一定要将她寻回,于这件事,没有“放弃”,没有“不可能”。
他笑了一下,尽管眼里含着泪,尽管心口还在疼,却是真的高兴。
“朝朝……”他暗自喃喃。不管这五年里发生过什么,未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
那间堆满了杂物的护工休息室里,穆朝朝背靠着门板,掩面失声地哭着。这些年来积攒下的所有委屈都在这一刻彻底地释放了出来。
然而,委屈又从何说起?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老死不再相见”这句出于他口中的警告她至今都还记得。哪怕他如今另有所爱,她又有何立场能够怨怪于他?
她这样悲戚的哭,一点都不值得怜悯。可若是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也依然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一切以周先生为重”,这话她对那些已经牺牲的兴社兄弟们说过,对誓死追随她的双庆说过,亦对自己的心反反复复地说过,又怎能会有后悔?一切都以他为重,她曾经做到过,而如今,只是不再需要她再这样做了而已,又何苦为此感到委屈和难过?五年了,他已有了他的新生活,她亦有了自己的新期盼,一别两宽,如何不能算作是一个好结果?
坎坷的生活给她带来艰辛的同时,亦赋予了她一颗坚强的心,她没有理由因为任何事而消沉下去。抹干净眼泪以后,她已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被她丢掉的那个洗衣篮里,所有的衣物都需要重新再洗;还有,医院该放饭了,小穆安说这里的煎鸡蛋好吃,她得早点去才能来得及打上一份煎鸡蛋。忙完了这些事,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需要她去做,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不该因为某些突如其来的事而去浪费自己已经安排好的时间。
穆朝朝走到一个堆满了零碎杂物的铁架子前,拿起她盛水用的旧药瓶子,揭开盖子咕嘟咕嘟猛灌了几大口的水,方才失了控的情绪这才算渐渐平复了下去。
“周怀年……”她暗暗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管他们之间从前发生过什么,当下是当下,不必再回头看了……
她将瓶子放回原处,而后让自己像往常一样,休息过后就走出这个门,该忙什么便忙什么。然而,当她打开门正要出去时,便看到门口的左右各站了三名高大的打手模样的男人。
穆朝朝微微蹙了蹙眉,从其中一个男人的手上夺过方才自己丢下的那个洗衣篮,而后,拿手指着这六个面露凶光的男人,警告他们道:“别跟着我,否则我告到院长那里,将你们全都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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