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如同脆弱的梦一般轻易滑过。自从那晚自己陡然离去,何默君就再也没有出现自己的世界里了。
母亲病床边的皇冠玫瑰已悉数凋落殆尽,林臻东把干枯衰败的残枝都扔进了垃圾桶,洗干净花瓶收进柜子里,母亲脑部病变加,又开始频繁地陷入昏迷,肺部血栓增厚影响呼吸,已经需要上eo辅助呼吸,她已没有意识去欣赏鲜花。
他看着日渐增厚的那叠划账单,满脑子都是言子夜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最近训练换新胶皮、胶水,全是星宇送他的。
“没事,我爸柜子里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星宇说,“你不用操心这些细节,照顾好妈妈!”
他好像也没花费多余的心力照顾母亲,春风细雨中,少年宫潮湿的水泥地板上,散落一地落英,细小的粉色花瓣,伴随翻飞的落叶飘然落在他的肩头。他总是得忍不住向着琴房的方向张望,琴房飘扬的琴声如旧,大小提琴合奏的和弦奏出悠扬的协奏曲,他偷偷跑过去,透过窗户费力寻找默君的身影。
音乐教室新招了许多琴童,初学的孩童机械、笨重地“锯木头”,弦弓紧紧绞着、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完全听不出美感。林臻东这才对比出何默君琴技的高,宛如蔚蓝清透的流水中悠然荡漾的扁舟,灵动地换把、张弛有度地揉弦,展现律动的无限与不定。
日复一日地在沉默中消失不见,他的心逐渐往下沉,勉强打起精神,在日复一日重复的步法、挥拍、多球、身技法特训的练习中,可以暂时忘记烦心事。一旦停止下来,脑子里会不自觉地回忆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还有她丝尖散出的奶油蜜桃的清香……
林臻东摇了摇头,短暂在球馆外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又转身走进去,继续高强度、快节奏的训练课。
何默君又开始进入昏睡。
梦里,有清晨雨露洒落在青草上的清新味道。初夏的太阳,已经感觉些许炽热了,金色的光线穿透细细密密的枝叶缝隙,在她稚嫩柔软的脸蛋上洒下点点斑驳的树影,紫藤花架下花影在清风里轻轻地晃悠,她光滑的额尖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金光。
母亲坐在离她不远的白藤椅上,安静地拉琴,她纤细的背脊略微含胸,任由长在她的肩膀两边披散开来,母亲引导她理解巴赫——johannsebastianbach,西方古典音乐之父,尝试着教她理解“音乐是流动的建筑”的理念,还有巴赫作为复调大师精心写就得赋格曲。彼时她尚年幼,似懂非懂,眼神懵懂盯着美得毫不真实的母亲,她那如同白瓷般光洁晶莹的面容,浅笑时露出细小的梨涡……
麓南别墅静悄悄的,默君的卧室紧邻天井花园,落地的百叶檀木门打开,就可以直通花园苗圃。白粉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大红棱子椅垫,竹编藤席的桌子凳子在户外围成一圈。
白棉布纱帘似有似无拂过她的脸颊,都数不清几顿饭没有吃了,她也丝毫没有饥饿感。
“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赶紧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夏玳珍欢天喜地地打开她的房门,身后紧跟着盛装打扮的何子君。母女俩穿得极美,夏玳珍一身深红色aexander塔夫绸深v长袖连衣裙,脚踩同色jenniferdi七寸细跟高跟鞋,手里拿着hers红色信封手袋,领口与手腕佩戴同系列fred钻石玫瑰金马衔扣的项链与手链,宛然一朵盛的大丽花,何子君则明显低调许多,dior欧根纱纯白无袖连衣裙,镶嵌着星星点点的水钻,外套白底金线钩织格子纹路的线衫外套,脚踩银色iuiu软羊革芭蕾平底鞋。
玳珍瞥了一眼床前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尊,插的花全是指甲盖大小的白花骨朵儿,繁星般簇拥一支盛放的白色芍药,有种顾影自怜的落寂感。原木餐盘内依次白瓷碟摆放着厚玉子蛋烧卷、粳米鸡丝粥、小碟梅菜佐味、还有洗净的新鲜圣女果,显然一口都没有动过。
“赶紧起床梳洗打扮,今晚我跟你爸爸约了星海附中的校领导,还有省弦乐家协会的会长、副会长们一起吃饭,商量给你初中选拔内推的事,可不能耽误!”说罢,一边掀开床边层层覆盖的窗帘。
“我不去,你们去吧。”默君把头埋在枕头里,依然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说的什么话,你是主角,我们只是作陪的。主角不到场,这顿饭就没必要吃了!”夏玳珍不解的抬声说道。
“那就别吃了,反正我不去。”默君脸朝墙睡着,背对着的站在她身边的母女俩。夏玳珍到底是识大体的大人,沉吟了半响,竟按下了一肚子的火,款款走到默君的床沿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颤声说道:
“默君,你怎么对得起我?平日里,你耍性子、不理人,我都可以忍,可这回可是关系你学业前途的大事。你知道,我跟你爸绕了多少圈子、托清了多少关系和人马,才把这些关键人物都请到一桌上,商量你的事。你一句不去,完全不把大人们的心血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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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居然伸出手指抹眼睛。
默君转过身,缓缓地坐起,低头曲膝,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冷声道:“为什么要我去星海,我压根就不想去!那里人生地不熟,我一点都不喜欢那里!”
“你学大提琴,走专业音乐路线,自然匹配最顶尖的专业学校,星海好歹离h市近,属于华南范围,不然换央音、国音,要北上不是更远?我们都是替你着想,费尽了心思,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不知好歹!”
“你当然是费尽心思,你是费尽心思赶我走罢了!”
"你说什么?”玳珍睁大了眼,连连后退两步,她被怒张磅礴的气势震道,后退时极细的鞋跟重心不稳,要不是子君在旁扶住,险些跌坐在地上。
默君心一横,索性直接了当的说道:
“星海不是我自愿去的,留在风郡直升,就不能够请私教、继续考级吗?现在不读附中,今后直接读大学不可以吗?你就是一直处心积虑想把我的赶出麓南别墅,方便你们独占了别墅做沙龙组局,拉关系搞钱,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这妹子今儿是疯魔了嘛?说得都是什么混账胡话?!”她自知与默君从不亲密,彼此间也非常默契地保持不咸不淡的关系,但这孩子头一次不顾一切冲着自己歇斯底里的泄,这是还是自她嫁给何介臣,走进这麓南别墅至今的头一遭。
“你们可别忘了,麓南别墅可是我母亲的,是我外公外婆留下的遗产,跟你这个外来妇没有半点关系,你有什么资格来撵我走?!”
这时,保姆阿姨见默君就不出门洗漱,索性端来盛清水的面盆和白毛巾,原本想送进门打算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结果默君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迎面甩过去,唰的一声,好死不死,刚好甩在了进门催着出的何介臣身上,溅了他一身的水。夏玳珍哎了一声,偏过头去,赶紧冲上去扶住何介臣,满屋子的人都吓得怔住了。
父亲倒是不以为意,甩干指尖的水珠,眉心微皱,淡淡扫了玳珍和默君各一眼,斥责道:“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平日是我太惯着你,愈不懂事了!”
夏玳珍在旁,借势哭哭啼啼地向何介臣诉苦喊冤,当着一众人的面开始抹眼泪,哭声有种杏花微雨般流动的凄美,颈项也要动三动,真是俯仰百变,难画难描。
“我好意提醒她,劳心劳力张罗她的前途,她倒好,心情不好扯着旧人旧事来埋怨我们,我真的是左右没法做人啦!”
子君则守在母亲装模作样给她递纸巾、擦眼泪,眼尾却不住地往何父和默君那边瞟,一脸幸灾乐祸。
何介臣被哭声吵得烦闷,大声斥责道:“以前还只是嘴上不饶人,如今更是愈动起手来了,泼水有瘾了是吗?今天泼我身上,前几日往子夜身上泼咖啡,弄得一塌糊涂,害的我又打电话跟严世番道歉。人家大人不计较,但你这种随时随地撒泼的性子是跟谁学?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默君气血上涌,狠狠别了一眼躲在角落装无辜的何子君,原本就空腹的胃里只剩下酸胀胃液,泛滥在胃的底部,却像一簇火焰在烧,她尽力维持着凛然的、不可侵犯的倔强神态,固执地不肯掉落一滴眼泪。
“送你去星海,是我的意思,跟你阿姨无关!”何介臣冷漠地说道:“省得你成天跟小东他们混一起,全身上下都沾了市井气!”
麓南别墅外的衡山路。混乱逼仄的空间,充满了烟草辛辣的气味和大声的喧嚣,留在喉咙里的感觉却是酸涩的,她不顾一切的背着琴盒冲出家门,光着脚站在夜幕下清冷的街道上,四面八方伸展在雾气中的梧桐树的枝桠,都是寂寞的。她终于可以放下那毫无意义的尊严——
“心事多了,又不能哭,眼泪憋在心里,就化成了痣。”她想起林臻东的玩笑话。
这一刻,她终于可以放下全身的武装,丢掉那毫无价值的自尊放声痛哭。钟叔把车稳稳地停在她的身边,老人费力蹲下身,温柔地给她光裸的双脚套上柔软的豆豆平底鞋。她招呼钟叔送她去学校,麓南别墅已然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
银色捷豹就着夜色缓慢地行进,何默君颓然地躺倒在车后座沙椅上,看着窗外的夜色,清冷的街道上,停留着许多出租车。这是一个模糊的场景,像一个布景,搭得很美,沿途略过沿街老旧的楼房、店铺、巷道,还有青少年宫那顶白色仿南洋风格的圆顶大门,她把脸搁在手臂上,看着视线前方大门口,林臻东和乔星宇肩并肩走出少年宫的大门。
他依然是清爽利落的刺猬头,尖残留着尚未擦干的汗珠,深蓝色的运动外套衬得他的皮肤显得更白了,圆润的脸蛋浸透着运动充血后的红晕。他换下了书包,斜挎一个大红色的运动包,上面清晰地印着“bg体工大队”的黑色楷体字。
她把脸搁在手臂上,独自微笑。林臻东显然已经现了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的银色捷豹,还有车窗内熟悉的身影。头凌乱,红肿充血,脸色苍白的吓人,林臻东一眼看到了她狼狈不堪的容颜,他短暂停住了脚步,愣在原地几秒,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后视镜里时,突然狠的、用日常训练那种百米冲刺一般的度,紧握在手中的毛巾,伴随他起跑摆动的手臂,在空中胡乱翻飞,他不顾一切跟着车尾一路狂奔,步子迅疾又凌乱。
“不要停,加!”默君平静地对钟叔说,她闭上眼睛,眼泪簌簌地掉下来,身体微微颤抖。
她一直等着一支协奏曲的上演,最后却现是自己看错了时间,空剩下了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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