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的本质是圈养,圈养之所是一环套着一环的牢笼,逃出生天是认知之外的可能。凡人终死,于神明眼中甚至不值得关注,反倒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生与死最寻常不过,也并无差别。”祂抬手,在半空勾勒出一个优雅的图案,霎时间周围的光点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此曰生。”
光点融为一体,短暂的时间中一个新生的世界已然成型,逐渐有生命孕育其中,眨眼间沧海桑田,是为神迹。
下一秒,神明微微收拢指尖,捏碎了它。
“此曰死。”
神启
神启
她在此时觉得这声音简直不是神明,而合该是鬼魅了。生死只在祂的一念之间,作为规则本身,她亦不需要付出所谓代价,不会为了世界中的千万生灵而留下一滴眼泪。
那么过往似乎是荒谬的。如若神明当真全知全能,便应当预料到昨日之事、今日之事,顾无觅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被她瞧过、听过,不免觉得恶心,仿佛自己是某种被养在笼里的宠物,宠物挣扎着想要逃离的模样也是主人所希望见到的。
“你希望见到什么?”顾无觅察觉自己表达了出来,但她并未真正发出声音,而是更为直接的思绪在这片场域中扩散。
“并非我希望见到什么,”祂略有些惊讶,“你还没明白吗?答案只是你想要做什么。”
“没有人能够改变存在本身,哪怕是我也做不到,”祂说,“一切只是按照命运所注定的轨道运行,而在最终的结果揭晓之前,谁也不知晓其中藏着什么。”
这又与先前的结论相悖了。如若连神明也无法改变一件事的走向,那么岂非神明连凡人都不如?——后者尚且能够决定自己的一生,再不济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诸如何时进食、何时入睡,总归是在掌控之中的。
“神明不是一种存在,”眨眼间顾无觅靠得离她愈近,于是得以看清她身前飘散的星盘,错综复杂的脉络勾连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世界,“而只是一种状态。”
“这种状态一旦降临人世,也是无可拒绝的,”祂瞥了眼顾无觅来时的路径,不知为何没有继续上半句话,顿了下才道,“你方才走来,共有267个世界消散,亦有341个世界诞生。”
祂无非想借此论证死生无常,当生命被抽象到一种程度——将本质完全从中抽离,只余下冰冷严谨的数字,甚至以世界为单位,不论其中的具体数目——放置于教科书上,便不再会成为触目惊心的事实。
后者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社会、家庭、个人、细胞,就事论事未免显得数字过于庞大。这样算来人类又何尝不是一种外在于更微小单位的神明?未曾关注过的事便不予置评,只当它不存在,这亦是傲慢的一种体现形式。
厌恶不会回归到自己身上来,至少在一个群体中不会体现为对认同的磨灭。她开始理解劣根性这一说法,似乎有一瞬间能够从那双眼里望见自己的倒影,身后的微尘尚未找寻到契机融合成新的世界,微光将人映得几乎不似凡尘中物了。
顾无觅似乎又听见了,周遭世界中的哭喊,生命的降临永远伴随着哭泣,仿佛因为她们从这时就已然意识到现实是牢狱的苦难了。将灵魂禁锢于此身中茕茕数年,再于哭声环绕中奔赴往另一段无法预测的光怪陆离。
她在这时意识到自己先前所处的世界已经全然消散了,神明只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又造了一个世界给她——专程为她所创造的、先前世界的仿制品,本也留不了太久,倒是提前消散在被她发现之时了。
她醒得太早,这一点似乎是神明未曾料到的,这很是奇异。
她开口,却问了一个似乎无关的问题:“应当如何称呼你?”
神明眨了眨眼:“尹亦一,我说过了。”
曾屈尊降临ai世界的是祂的本体,神明也是有名字的,并且是与人的名字一致的构成方式。顾无觅这会儿从她的神色里窥见几分过去的影子,这个名字似乎蕴含着某种魔力,能叫人暂且忘记后来的尴尬与矛盾,只忆起马车上数次调处不同香气的女孩。
熟悉的名字在唇齿间滚过一遭,顾无觅似乎便在这片刻里抓住了谈判的筹码。有名字代表着某种可被定义的状态,亦即神明本身亦是被框定在规则之中的,哪怕对于顾无觅这样的造物而言,祂是规则本身,可规则之上亦有规则,世界本就是重重嵌套的局。
“为什么是我?”她捧起尹亦一推到她面前的茶杯,茶水是星辰的倒影,亮闪闪的其实有些可爱。
她一向对尹亦一的口味不抱希望,但尝了一口,清香四溢,似乎是果茶与花茶的结合体,唇齿留香,于是复又想起在ai世界中逐渐变得接近人类口味的食物。
“只因为是你啊。”尹亦一说。
顾无觅却知晓她没有在打哑谜,她既然这样说,那便仅仅是祂所预见的如此罢了。而预见背后的原因如何,想必她也不会在意。
“如你所见,世界破碎、重组,又新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她将一盘精致的糕点又推到顾无觅眼前,“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这套说辞——困囿于世界之中的生命尤其如此,天命之人不忍见世界就此消亡,于是试图将碎片找回,借此暂缓崩毁的发生。”
顾无觅盯着眼前的糕点,又觉得她像是在养……所有物。似乎从很早以前的世界就体现出了这种爱好,被她划归到地盘里的存在会得到额外的照顾。或许是因为她们当下所处的场域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世界,过往的记忆在逐渐回笼,像是从一场大梦中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