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亦一这一次说:“比我预想的要晚。”
顾无觅并没能成功将她的体温捂热,她察觉尹亦一第二次用“预想”,就好像有许多事她其实也并非提前知晓,除了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剥离出去身处具体的世界之中,这甚至与她先前的话相矛盾。
“如果我会成为碎片的一部分,”她说,“这也是命中注定之事的话,你会来寻我吗?”
顾无觅怔了片刻,她忽然从这话中意识到什么。很难说究竟是天命先选中天命之人,由此福泽庇佑,使其功德垂万世,还是天命之人建功立业,由此被天命选中。后者似乎证明天命本身也是伺机而动,并非它所表现出的那样笃定。
王朝的气数往往盛极而衰,衰后而又新生,实则无往不复。究其却只能有其一为成王,余者皆败寇。作为同一存在者的“顾无觅们”不能在同一世界中存在,她们必然分出高下,夺定胜负。那么神明呢?
顾无觅已然被带离时间之外,成为角逐中的获胜者了。她而今在诸世界的时间规则之上,与另一个时间规则之上的存在饮茶对谈。
她在被有意推举,成为新的神明。而旧的所在必然倾倒,退回到诸凡世中去。
神启
神启
“你不是能观知一切吗?”顾无觅还信着她的话似的,哪怕从她的指尖穿过了,交叠处的空间微微波动,折射出模糊的光影。
“观知不尽的造物啊。”尹亦一轻叹一声,微尘在她眼中倒影,将她的眸子映得灿若星辰。顾无觅几乎要感受不到祂的存在,仿佛她们二人是此消彼长。
在神域之中并不如愿地对峙着。
注定有一方会消亡,回退到时间最初的地方。顾无觅在这片刻间获得神的只言词组,她并不虔诚,无法全然读懂神谕。有一瞬间她甚至分不清自己与尹亦一的区别,更甚者,辨不明自己与万物的分别,好像它们生来就应当同源,是一也即多。
尹亦一与她指尖相抵,如同隔着一层氤氲的水镜,空间的扭曲感使视觉不再准确,感知亦被肉眼所欺骗,模糊蒙尘。
“你与它融合了,或者说,它将要吞食你,”尹亦一缓缓摩挲着她的指尖,好似真有另一道触感随之传来,“这并非承载天命之人应有的结局,于是,我将作为神的本源分与了你。”
就像曾经在ai世界中遇见的其他“顾无觅们”,将她们原世界中的本源力量分给了作为本体的存在。
但顾无觅不会成为尹亦一的分有,她本是造物,有幸获得神明垂爱后理当向上兼容,却无法与祂同时存在。
尹亦一放弃了自身。
意识到这个念头的瞬间难免感到荒诞,她并未肩负着诸如拯救世界一类的使命,而是与一盘棋局中棋子无二,神明何至于将神性转移到她身上?
“只是注定的事。”她咳了声,身影从这一空间中消失的前兆更甚。
顾无觅很难再相信从她口中说出的任何一句话:“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问我是否去寻你呢?这也是注定的事?”
尹亦一半眯起眼,微笑好像狐狸一般狡黠:“因为……之后神明便不是我了啊。”
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凑得离顾无觅那样近,温热的吐息将她的耳侧濡湿——顾无觅意识到这只是幻觉,从空间中消失之人断然不会有此等效力。
信她不如去随便信一个世界中的神棍,某种意义上来说打哑谜的神明与神棍也并无差别,反正无论结果如何她们都会有话术将谶纬之说圆回来。
顾无觅微微倾身,几乎与她的唇侧擦过,细听之下有几分咬牙切齿:“别想让我替你承受全知全能的禁锢。”
尹亦一便笑,神情都被意味不明的笑意遮掩。她眨了眨眼,浅色的眼睫如同蝶翼轻颤,濒临破碎又极尽挽留之态。
“那你来抓咯。”
言尽之时翡翠从中心绽出裂纹,冥冥似有玉碎之声。只余尚未落下的尾音荡漾在寂静的微尘之中:“究竟只是为了命运,还是……”
顾无觅没能得到答案,周遭一切都随着时间的回溯而失去了。茶点、瓷杯,都好似从未存在过,她阖眼叹息,视觉彻底消失之时能观千万重环环嵌套之景,诸世界被星河一般的脉络勾连,瞬息之间生死更替。
哀哭与笑声被淹没在无尽的尘沙之中,倒不显得刺耳了。她好像于刹那之间懂得无悲无喜的含义,生灵何止千千万,神明不可将关注落于任何一特定的事物之上,于彼于己都会是灾难一般的存在。
至此,这片神域的模样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名为“系统”的存在们是神明统治的助手,它们穿梭于各界之中,收集不同的力量,整合之后重新投入脉络之中,平等地分给诸世界。与其说推动者,不如更像是记录者,它们是神明的眼睛,而并不真正改变运行的轨迹。
她好像明白为何尹亦一会将本体的分有投放入各个世界,并且不再“去看”。于她而言,分有所经历的一切亦即她所经历的一切,而一旦投身去“看”了,凡此短暂一生不过索然无味。
而她的分有身上又天生带着神性,是以会吸引诸世界之中的天命所在。似乎只是自然的、生理性的吸引,到最后却避无可避沦落到世俗中了。天命总将其治下的一切安排得很好,很难想象它会在ai世界出现之后被打得措手不及。
系统们也并不全然在工作。随着视域的展开,她看见一处生机更叠迅速之地,部分系统如同仍旧在襁褓之中的婴儿一般沉睡着,世界的脉络连接在它们身上,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