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这题古来无解。
说情的也好,劝阻的也罢,连顾影偬自己,都无话可对。
毕竟,坑是方才他亲自挖的。
顾影偬身形晃了一晃,只得咬着唇跪下。
“顾氏长房小子顾子繁,拜见诸位大人。”大约因伤口实在疼痛,他的顿首做得十分勉强。
可这小小铩羽,并不够挫他锐意。
少年起身后仍不忘输出,再接再厉又阴了顾悄一把,“没想到,府台大人的恩师竟是顾家叔祖,这可真是巧了。子繁午时前,还在山门遇到凤凰山踏青的叔祖,这会怎么不见叔祖,反倒学里念书的叔公只身前来?”
这话就更高明了。
一语双关,既说顾准就在附近游玩踏青,却不来见府台,含射他根本没将吴遇放在眼里;又说顾悄正学里读书,如何替山中踏青的老父拜见?暗指顾悄撒谎。
两条于吴遇,都是轻贱。一时间,这位颇为精细讲究的知府,脸色微妙起来。
知县方灼芝察言观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代长官发作,只干巴巴憋出一句,“大胆!”
顾悄脑瓜子突突地疼,他干脆不急着辩解,反倒抓着顾影偬先前话头,满脸怒其不争,“秦老夫子昨日才教导你,庶出更要谨慎自重,做宗族表率,你怎这般轻率敷衍?见府台大人礼,顿首额不贴地,躬身腰脊不俯?还不快快重拜!”
顾悄可不是软柿子,敢来捏他,就要做好被扎穿小手的准备。
顾影偬心中不忿,可说不过顾悄,只得干瞪他一眼,恨恨屈膝重新再来。
这次动作标准了很多,双手拱合,规规矩矩叩头至地,顾悄听见他痛苦的吸气和轻喘。
一礼毕,小厮赶忙上前搀扶,顾影偬还想继续,“不知叔公……”
顾悄不给他机会,再次发难,“正礼都是四拜,缘何你却是一拜便起?”
顾影偬被半扶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额上泛出一层虚汗。
这下,他终于明白顾悄恶意,这位小叔公,是打算将他耗死在跪拜一事上了。
少年目光慌乱地四处寻觅,总算在人群后找到救星。
他荏弱轻唤,“谢大人……”
那人气度不凡,天青色锦袍十分清举,可与偏殿初见就像换了个人。
“你就是顾阁老家的幺子?”他越众上前,一双冷眸,定定落进顾悄眼里,“观容止倒是龙章风姿,没想到二八年岁,却连个童生都不是。观你行事,迂执狠绝,不晓通变,比之尔兄,差之远矣。子繁,这虚礼,不行也罢。”
顾悄直直与之对望。
两人视线交锋,如两军对垒。那人长驱直入、鸣兵猛攻,顾悄不甘示弱,奋勇顽抗,如果可以配特效,此刻空气中应有刺啦刺啦的电光交接之声。
结果同为三十岁,那人眸光太沉,这互瞪比拼,腼腆书呆顾悄率先败下阵来。
他心下冷笑,行啊,迂执是吧?狠绝是吧?你越要护着,我就越要他知道,我顾悄不好惹。
于是,他垂下眼幽幽道,“顾氏琰之,驽钝不堪,不知京中大人在内。当与族侄稽首再拜,子繁,你便速速拜完府台,与我一道。”
顾悄谁的账都不买,这般强横的模样,吓得顾影偬差点哭出来。
他踉跄着奔到谢大人身边,扯着他一丝折痕都没的衣袖,目光哀求里带着丝真切的恐惧。
“你胆子不小。”谢大人将顾影偬让给小厮,淡淡开口,“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偏架拉得顾悄都想点赞了。
“天地君亲师,三本五伦不可废。”当老师的,据理力争他可从没输过,“大人应当体恤子繁的拳拳之心。既然他拖着病躯执意要出来见礼,那自然要做个周全。莫说四拜顿首,今日在场,皆是我府县父母官,日后也将是我二人座师,如父如师,就是三拜九叩,也是当得的。”
顾影偬闻言,人都傻了,哆嗦着瘫在小厮怀里,咬牙不让自己露怯。
顾悄冷眼看他,高声质问,“我代宗族问你,今日你是当拜不当拜?”
见顾悄这般油盐不进,谢大人也沉下脸,“休宁地界,顾氏当真如此张狂?”
顾悄闻言,赶忙谦卑俯首,脸上却是纯粹的疑惑,“悄惶恐,不知大人何出此言?族中小辈礼数不周,我这个叔公不过指点一二,怎当得大人如此苛责?莫不是我顾氏教训子侄,大人也要横加插手?”
旧时宗族,有着很大的权力,如顾家这等世家,长辈教训晚辈,连官府都无权干涉。
任你封王拜相,在家族尊卑长幼面前,都得往后靠靠。
三个连问成功逼得贵人闭嘴,直把一旁的吴遇听得冷汗直流。
可贵人暗里下过封口令,叫他一句“大胆”在嘴边转了几回,又生生咽了下去。
顾悄挑衅地望向所谓的“大人”,“若悄真有张狂之处,待我教完子侄,但凭大人发落。”
“你很好!”那人凝视顾悄,蓦地露出一抹笑意,又说了一遍,“你很好!”
顾悄回以一个瞪眼。
既然这人刻意隐瞒身份下休宁,只一个不知者不罪,顾悄就不必怕他。
尔后,他望向顾影偬,语带风雷,“今日之事,你当知轻重!身为顾家子弟,在外妄议族中私事,置宗族声誉不顾,我不能发落你,但族长能。”
顾影偬一抖,身上的鞭伤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族长的厉害。
他抬头望向谢大人,发现那人好似愠怒,却也一副拿这横货没法的样子。
他这才真正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