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准备退学了吗?”
“我不想学了。”其实吴明义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没有必要再问了。他自己也可能大概是在等一个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时机,他再也不想被老师或者父母劈头盖脸骂的某个瞬间,带他所有的东西直接走掉。
“现在不是一个你就此独立的时机。吴明义,你完全可以好好读书考个学校,学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然后那个时候你就独立了。无论是老师,还是父母,现在的批评教育也都是希望你能再以后更自由的生活。”
吴明义没说话。
“其实这些题目也没这么难吧。特别是语文,你只要尽力写了总能有分,还有很多的答题模板,总能一点点努力考到及格吧。你其他科都是60多分,说明你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啊。没有说你要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但是先一点点把态度端正起来,吴明义,我相信你是能考上学校的,我相信在未来的某一个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你现在只是陷入困境了,应试教育所带来的一套评判体系标准并不适合你,但是这并不会、也从来不意味着你是一个失败者,你只是还处于一个学习的阶段而已。”
我把这次月考的答案和一张全新的空白答题卡给了吴明义。
“所以,不要放弃。你先回去试着抄答案,熟悉语文答题的思维结构,学着去仿写像这些答案的句子,如果有任何不懂的可以再来问我。上课尽量集中注意力去听。”
我卡顿的原因是我看见张嘉楠站在办公室门口,而且她正在往这边望。她身后不断经过的学生提醒着我这节晚自习已经下课了。我不知道她在门口站了多久。我以为她是来我的,正想去问她的时候,她又很快地离开了。
吴明义拿过了答题卡和试卷,低着头问了一句:“那老师我什么时候来交这个作业。”
“你可以慢慢写,但是星期二的时候必须让我知道你的进度。”其实我还想再聊聊的,我感觉刚刚我说得太多而他说得太少了,但是外面欢腾的课间吵闹声和吴明义的表现已经让我知道我留不住他了。他拿着东西走出去,我叹口气继续写新闻稿。
可是我感觉很糟糕。某种难受的情绪正顺着我的脊背爬进我,让我立刻想要逃离这里。我不想写了,我自暴自弃地编完了文稿发给行政了,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一秒钟了。没有收拾东西,我只是拿着我的包夺门而出。逃窜,我在教学楼里握着栏杆逃窜,但是已经没有可以迎接我回去的地方了。我在一楼碰见了邱秋,我甚至都不想和她打招呼,可她热情地拉住了我,她抱怨着这份工作让她真的苦不堪言,她诉苦着她甚至都没有吃晚饭。
没有吃晚饭的也不止她一个人了。
她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金制的,在无名指。她问我今天是不是也在加班,有没有吃饭,附近开了一家烤肉要不要去吃。
有了可以回去的家也会不想回去吗。我想起后来杨羽的饭局也是越来越多,我问她要不要回来,她总是隔了好久才回复我一句“要出去吃”。我想也许是我弄的东西不好吃吧,也许她真的有推不掉的饭局吧,也许她就是想在外面吃吧。
“好啊,我也想去吃。”我笑着答应邱秋,还是没忍住,“你的戒指真好看。”
邱秋被夸了,好像把加班的情绪都扫走了,她笑着开始跟我讲这个戒指的来历,讲他们是怎么去金店做戒指的故事,讲这个戒指曾经丢过又是怎么找回来的故事。我就这么听她讲了一路,直到走到烤肉店。我们点好菜坐下来那一刻,她开始问我有没有找对象。
我以前回到这种问题都是装傻充愣,说自己没有,只想着怎么把这个事情混过去。
“她走了。”汉语无论男女人称都念同一个音。我轻飘飘说出来了,这三个字融化在烤肉店的烟尘里,无论怎么惨烈的过去都变成了***的说辞了。其实我要说的话明明还有很多。我们的工作其实没什么意义对吗,我必须要从过去的事情中走出来吗,我把感情放在学生身上大概只会自欺欺人对吗。我每天坐在学校,只感觉我被巨大的齿轮一遍又一遍地碾压,这不仅仅是在消耗我的生命——我的人生被无意义的事情所占据是必然的事情,我成为一颗螺丝钉是我的命,只是哪怕我已经接受了这一点,我也无法忍受我每天都在看见希望被湮灭的过程。我不知道我是哪一步出现了问题,我也没有能力去解决问题,但是纵使我是逃兵、是叛徒,我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写下辞呈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张嘉楠。也许我走了,她会如她所说地伤心吧。可是我本来就不太可能继续教她了。
邱秋用夹子把切好的烤肉放进烤盘:“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和别人的气质不一样。你不开心。”她不慌不忙地把那些肉都翻了面,从蔬菜篮子里拿起一段切好的黄瓜开始吃:“我以前是不会去想着要一直当老师的,因为我从实习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职业就像在给亡灵超度,站在教室里面看着好多游魂匆匆来又匆匆走。如果我不稳定下来,***不了这个工作的,我自己都朝不保夕,还要担心别人的生死命运。但是我现在成家了,我其他的生存问题已经解决了,我需要找一份事情做,所以我接受了这个工作。”
邱秋把一块烤好的烤肉夹给我:“而且我一开始是因为自视清高,才来的高中。现在我想通了,下个学期我就去市区的初中或者小学教了,我不挑了,离家近就行。就像我挑了现在这个男的一样。”
她继续去烤剩下的肉:“那你呢?”
我好想我能这么回答,我还不能放弃这个工作,我还有几个放心不下的学生,我还有一点想一直陪他们到高三。我闭上眼睛就可以回忆起来张嘉楠看着我说一直想当我学生时的神情,如果我一直靠着这个画面我也是可以撑下去的。
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不再这么看着我了呢。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也和我一样开始不再相信了呢。我好像是在和一个我永远控制不了、也不了解的存在打赌,我没有赢的机会,我只有输的命运。我孤单得无可寄托,才会把自己所有的***都压在学生的希望上,而我甚至都不确定学生是否领我的情,也不敢想这样的方式是不是已经超越我身份的界限。
“我错了。我一开始以为老师只是旁观者。我今天和你吃饭才后知后觉,是不是旁观者和做什么职业无关。是我想通过做旁观者来忘记自己,但是我根本走不出来。”我用筷子去夹烤肉,再放进自己的嘴里,咀嚼,然后咽下去。
这就是我们委屈的原因吗,今晚因为工作没有吃上的晚饭。可是这食物放进嘴里,味道也就那样。早一点或者迟一点,吃或者不吃,只要还活着,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找个人成家是不是真的会让人很有归属感。”我是真的想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邱秋用菜叶子包着肉,“其实哪怕你真的爱得死去活来,你真的心甘情愿什么都可以做,你还是会受好多委屈。你在什么事情上希望的太多了,你就会为这个事情受尽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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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老师是必须要接受公开课任务的,学校还其美其名曰“新进教师公开课”。这个学期上一次,下个学期再上一次,还要比较有没有进步。我刚到办公室,有个应该也是新进教师的年轻女孩走过来,问我有没有选好公开课的题目,她要汇报上去了。
我知道这又是一段漫长折磨的开始。我看了看她,说:“《与妻书》。”
她听完这个题目,匆匆忙忙说了句“谢谢”,就又回去了。
其实我也是前几天备课的时候才又读了一遍这个。我高中的时候教材上没有这一篇,第一次接触是在大学,但是也就是篇阅读篇目,随便囫囵吞枣看了看。自古往今怀念妻子的文字数不胜数,只是再厚的感情用字写出来也会变薄,只有等着看书的人真正经历过了才能看出字里的浓烈。昨天我睡着了,半夜又做噩梦了,摸黑着试图去找杯水喝。我以前是怕黑怕鬼的,并不是因为我看见过,而是因为我害怕未知的东西。我现在倒是不怕了,要是能碰到鬼就好了,我还有话要问,我想知道杨羽去哪了。我就这么想着,白天读过的句子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