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先东拉西扯说了一堆表示关心的话,比如最近家塾没开课,每天都做些什么?这几天秋老虎厉害,后园里草长树茂,晚上蚊子多不多?丫头嬷嬷们有没有准备一些凉饮解热?
俞宛秋小心翼翼地应对,无非就是有问必答,坐姿端正,态度恭谨,不留任何错处给人事后议论。
寒暄毕,程夫人慢慢由家塾停课的事说到了程绮玉的腿,俞宛秋暗暗警戒起来,心想:终于到正题了。
程夫人提出的问题却不是她担心的那个,而是,“你探望绮玉的次数最多,和她关系最好,你又是个机灵的孩子,依你看,她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俞宛秋踌躇不答,程夫人补充道:“请来的大夫都说,她的腿其实没什么大问题,应该能走的。开始还有些磕碰的外伤,但并未伤及筋骨,现在连外伤都全好了,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是不能动。”
这可就难住俞宛秋了,程绮玉就靠这个法宝在府里赖着不走,她怎么敢揭穿?思忖了好一会,才斟酌着说:“这个有心理原因吧,不能光从医理上解释的。”
“心理原因?这个怎么讲?”程夫人好像来了兴趣。
此刻俞宛秋脑子里浮现的是勃朗宁夫人的事迹,可跟一个古人讲外国女诗人的浪漫经历太不靠谱,只能含糊其辞:“听说有个姑娘,小时候摔伤了腿,瘫痪了十多年,什么名医都治不好,谁知到她出嫁的时候,竟然自己站起来上了花轿。”
程夫人疑惑不已:“还有这样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俞宛秋只能胡诌:“是我奶娘说的,南边的故事,离这里远,所以没传过来吧。”
程夫人好奇地问:“这姑娘难不成是因为太高兴,所以突然会走了?”
俞宛秋使劲儿点头:“是啊,她嫁的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她瘫痪后,这个表哥不离不弃,后来还要娶她,她自然很开心。这就像练功的人打通经络一样,人一激动,一股热气直贯全身,正好冲开了以前堵塞的经络,所以就能走了。”
程夫人听到这里,竟露出了一脸苦笑:“可惜绮玉没有那样的表哥,从她瘫痪后,也就只有你时常来看看她,以前总玩在一起的叶家姐妹都不怎么来了。”
俞宛秋随口解释:“府里没开课,她们都回了自己家,隔得远,自然就来得少了。”
程夫人瞅着她点了点头:“真是个不错的孩子,背后不论人过,多少人活到一把年纪还没这修养呢。”
俞宛秋很是不安,一向眼高于顶的程夫人忽然夸奖她,难道传她来此,还不是为了打探程绮玉的事,而是别有所图?
这人的预感啊,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果然程夫人开始大发感慨:“绮玉要是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我就是膝下空虚,才把她从老家接来,结果呢?来了只会叫我操心。”
俞宛秋只能陪着笑说:“她的腿既然没毛病,兴许过几天就能走了,您也别太着急。”
“怎么能不着急?”程夫人从衣襟处扯下手绢,似乎准备擦泪,声音也渐渐哽咽起来,“好好的姑娘变成了瘫子,还怎么嫁得出去?我养她一辈子是没问题,可她自己难受啊,我看着也难受。”
眼泪终于流下来,手绢也派上了用场,俞宛秋手足无措,程夫人抽抽搭搭:“听了你讲的故事,我就后悔没有早点给她定亲,要是也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现在也不至于落空。”
俞宛秋静静等着下文,程夫人伤心够了,终于抬起头来问她:“你也快满十三了吧?”
“嗯,还有一个多月就满了。”十月将至,她是十一月初六的生日。
“也该许亲了,要是你娘还在,只怕早就找好了人家。”
俞宛秋不敢搭腔,只得低下头做害羞状,程夫人拍着她的手说:“大舅母会给你留心的,这女人啊,别的上面都可以马虎一点,唯独婚姻之事千万大意不得。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绮玉就是犯糊涂,才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这辈子算是完了。”
“她的腿会好的,您别担心”,俞宛秋早已如坐针毡,程夫人一直喋喋不休,她都快敷衍不下去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绿竹从外面走了进来,伏在程夫人耳边一阵嘀咕,程夫人的脸色连着变了几变,一忽儿是喜,一忽儿是怒。
俞宛秋忙知趣地告退,在门口经风一吹,明明是秋老虎肆虐的天气,却遍体生寒,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汗透衣衫。
计议离府
从青晏馆出来,俞宛秋心里特别难受。其实程夫人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态度甚至称得上笼络了,她却像打了一场仗似的,步履沉重,疲累不堪。
如果今天找她去问话的是二太太,哪怕言辞再犀利点她也不会这么难过,因为早就知道二太太是哪种人,心理有准备,就不觉得突兀。可程夫人本是这府里一道清流,即使参与了上次的“过继”闹剧,俞宛秋仍以为,那件事的主谋者是老太君和大老爷,程夫人不过是配合演出而已。作为媳妇和妻子,她只能配合。
如今却发现,原来那股清流早就融入了满池浊水,瞧她今天的表现,可谓唱作俱佳,跟二太太之流有何区别。
望着眼前一排排雕梁画栋的房子,俞宛秋心情晦暗地想:这偌大的沈府,可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可有一颗真挚的心灵?可有人不图谋,不算计,不肆意破坏别人的生活,不试图拿别人的一生来换取自己的利益?
带着一腔愤懑,她冲进薛凝碧房里对她说:“你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