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淮凉凉道:“若说怨,还是怨我自己,不得师尊青眼,也不如鹤万事周全。”
果然,他是有怨的。
不知自己死后神机宗发生了什么,那群长老大约不会放过他座下弟子,温淮是否遭遇了刁难,无法在宗内立身,又不好说出口,这才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十年后的第一面,他就变化如此之大,若说这个失去师尊庇护的小弟子当年什么都没遭遇,温淮肯说,他也不肯信。
林长辞暗叹,心里微微一软。
“师尊,十年不见,我们果真要生疏至此么?”温淮低声问。
其实,他们也并非从来如此生疏的。
前世温淮不常出现在林长辞面前,他习惯远远望着林长辞,林长辞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就慌张。林长辞知道这个弟子沉默寡言,到他面前时目光晶晶亮亮,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能挤出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除了最后一年。
那年,修士与魔修的斗争到了尾声,魔尊知道魔修已穷途末路,打算鱼死网破。无数修士被秘法所伤,魂魄受损,林长辞作为天下补魂第一人,统调宗内修士,派出山头弟子们,唯留了温淮在身边。
他日夜补魂,温淮也不去休息,整日整夜守在他身边,就如同现在的鹤。有时候难得休憩半日,温淮也守着他,喝也喝不走。只有在这种时候,这个寡言的弟子才稍显逾矩,固执得像个小老头。
面前的人松开了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林长辞回神,见窗外已天色大亮,朝日初生。
温淮起身,道:“师尊可要现在回山?”
他说得十分自然,好像原本就与林长辞在山间生活一般。
林长辞敲了敲床板,终于得到准许,鹤走进来,对先前屋内二人的争执绝口不提,只道:“天色尚早,不如先行用膳。”
几人下楼,今日还留在城中的修士大多已经起了。他们修为低微,还未辟谷,一边用膳一边胡天海地地聊天。
“那魔头终于伏诛了,可费了一番功夫。”
“对了,诛杀魔头的白衣前辈究竟是哪个宗门的?这附近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啊。”
“定然不是咱们这犄角旮旯的前辈,若真是,那宗门还不早早供起来。”
“我看他的路数倒像是鬼修,修士身体怎么可能虚到这份上?他昨天怎么追去的你们看清了么?肯定是飘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边吃边讨论,有人眼尖,瞥见几人下楼的身影,立刻噤了声,其余人纷纷跟着住嘴。一些修士大能不喜旁人在背后讨论,可不要犯了忌讳。
这名白衣前辈应当是听到了他们的话,好在他没什么反应,径直落座,身边侍从替他叫了一碗白粥。
面对诛灭魔修的功臣,店主十分热情,不仅免除了房钱与饭钱,还让店小二送了他们一碗自家腌的咸菜。
看起来魔修的功劳被算在了自己身上,林长辞侧头道:“你没去拜见县令?”
温淮陪他坐在桌边,摇了摇头。
他并不在意这个,大概用了什么秘法,气息变得寻常极了,就算容貌出众,也没有修士注意到他。
见林长辞这桌低调地开始用膳,修士们渐渐放松了拘束,接着聊天,将如今修真界的热门话题讨论个遍,最后竟然转到了神机宗上。
“听闻神机宗三个月后要开内门大选了,条件宽限得很,若非我已有宗门,真想去试试。”
“神机宗有什么好的?现在的好苗子除非是女修,不然谁去?”
“说的也是,自碧虚长老去后,神机宗名头便大不如前了。”
“可惜了碧虚长老……丹霄君不也是神机宗的么?宗门这样对他师父,他竟也待得下去?”
这是林长辞下山后第一次听到与神机宗有关的消息,修士言语里透露出的信息让他心里微微一动。
神机宗从前是什么样,他是知道的。
内门非天才不收,非万中无一的天才不收,非天才中的佼佼者不收,为此还被诟病许久。可现在竟放得很宽,名头大不如前,莫非已经式微?
他们提到了林长辞的名字,似乎并不对魔修血脉如何厌恶。林长辞想,或许是此地偏远,修士未被昔年大乱过多殃及也未可知。
他有心问一问,嘴唇微动,又沉默下去。
如今并没有神机宗的碧虚长老,也不需要以补魂为长处的碧虚长老。
修真界与人间休养生息十年,一切正欣欣向荣,修士们的脸上看不见往昔的惊惶与阴影,这便很好了。
他本就不打算在山下久待,甚至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打听往事又能如何呢?
左右不过是骂名而已。
用过膳后,林长辞将披风解下来还给温淮,道:“去吧。”
温淮没有接过披风,目光紧紧盯着林长辞,抿唇道:“师尊这是要赶我走?”
“你不回宗么?”林长辞道。
温淮的答案不出他所料:“既然已经得到师尊音讯,弟子理当侍奉左右。”
“不必。”林长辞道:“离开宗门,我只是一介散修,你回去吧。”
他转身上了马车,温淮却抢在鹤之前拽住缰绳,定定看着他:“我不走。”
二人对视几息,温淮慢慢松开缰绳,将披风重新裹在林长辞身上。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停在披风领口,指节轻轻碰到林长辞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天冷,莫着凉了,师尊。”
说罢,他跨上车辕,温淮身形本就高大,带点不易察觉的强势。他进一步,林长辞就得退一步,直到退入车厢中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