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张怀仁知道杜望必然有奇异之处,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但酒气上涌,居然痛哭起来。杜望站起身,声音淡淡地说:“凡事自有因果,当初是你自己走进我的铺子,亲自为你爹请的轿子,如今又能怪谁呢。还请回吧。”
张怀仁走了,阿和吮着指头,糯声糯气开口:“阿和瞧着,那个大叔也挺可怜的。”
杜望微笑,眼神却没什么笑模样:“天下可怜人多了,咱们开轿行的可怜得过来么?”
话音刚落,一股子焦煳味道入鼻。杜望大惊失色,连忙拿过放在柜台上的轿盘,只见梨花木的托盘上原本放紫绸祥云轿的地方焦煳了一片。杜望忍不住咬牙:“好一个张怀仁,居然敢烧我广记轿行请出来的轿牌!”
九
不到凌晨的时候,门被轻轻敲响了。
杜望是和衣睡在店里的,像是早有预料一样,他推开门,门外是白发苍苍的张秉梅。
他变回了年老的模样,甚至显得更老,映着身后大街上的积雪,满眼都是苍颓。
“月生还在睡着。”他轻轻说,“我没敢吵醒她,自己悄悄来的。过
往的那几天我很快活,也不敢奢求今后天天都是那样的日子。杜老板,我只想求个说法。”他抬起眼睛,浑浊的眼泪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滑过,“是苍天看不过眼了么?这是对我的惩罚吗?是觉得我张某人终究配不上月生吗?”
杜望手扣在门沿上,表情平静:“张怀仁烧了紫绸祥云轿,这轿子原先是他为你请的,轿牌也一直留在他那里。是我疏忽了,忘记嘱咐你把轿牌要过来。”他顿了顿,“坐进紫绸祥云轿的人,会返老还童。因为轿子被烧,所以加在你身上的法力也消失了。”
张秉梅瞪大了眼睛,手也忍不住拽住了杜望的袖子:“这么说,杜老板只要再做一顶紫绸祥云轿,我就可以再次回到年轻的时候了?”
杜望有些不忍心,沉吟了一下却还是开口:“广记轿行,所有的轿子都不重样,请走就是请走,烧毁就是烧毁。张秉梅,我这里再没有让你返老还童的办法。”
张秉梅的手滑落下去,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杜望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躲开。杜望叹口气:“其实月生不会在意的,最开始你就是如今的模样。”
张秉梅苍老的手掩住眼睛,浑身都在发着抖:“但是我在意。”
张秉梅转身走了,在苍茫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和孤单单的拐杖印。荣和二宝挤在杜望身边看着张秉梅的背影,阿荣更是瘪了瘪嘴巴就要哭。杜望有些头
疼地捏了捏太阳穴:“你们说,月生什么时候会来?”
该来的总会来,月生来找过一趟张秉梅,发现不在,便急匆匆地走了。三天后又再次来到广记轿行,容颜清减不少,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见杜望就要往下掉眼泪。
杜望吓得一激灵,跳起来说:“别哭,千万别哭。我看不得女人掉眼泪。”
月生咬了咬嘴唇:“他不见了,三天来我翻遍了清平,最后才知道他平安回了家,只是对我闭门不见。我在他门口站了很久,他才让张怀仁递了张纸。”
折得整整齐齐的徽宣,简简单单的两句诗:“一夜冬风梅花落,明月何必自多情。”
杜望有些唏嘘,月生却“扑通”跪下来磕了一个头:“他不肯见我,也不愿意同我说话。我知道杜先生不是凡人,还请开释小女。”
杜望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横下心蹲下来一五一十地将原委给月生说了。
十
广记轿行后院,一模一样的紫绸祥云轿。只是轿帘上绣着的流云纹是反着的。
杜望看着月生:“你可想好了?”
月生的手抚摸着轿帘上的花纹:“我想好了。”
荣和二宝站在轿子的前后两侧,齐刷刷地放声大哭。阿荣抽着鼻子说:“阿荣不哭,阿荣不哭,漂亮姐姐坐上轿子,就能看见阿荣,陪阿荣玩了。”
阿和却一边抽噎一边说:“可是,漂亮姐姐坐上轿子,就不是漂亮姐姐了。”
两个人
哭得心酸,累得杜望也抽了抽鼻子,连忙不好意思地说:“是荣和二宝舍不得你。”
月生一笑:“两个小家伙快别哭了,待会儿还要帮我抬轿子呢。等我出来就能看见你们了。”说着掀开轿帘毅然决然地坐了进去。杜望将手上转来转去的轿牌递给月生:“这是这个轿子的轿牌,你收好了。只有一点,这个轿子原本不是柜上用来请的轿子,即便烧了轿牌,法力也不会消失。你真的想好了?”
声音从轿子里斩钉截铁地响起来:“想好了,还请杜老板起轿。”
依旧是一炷香的时间,轿子稳稳停在张府院内。
杜望声音有点滞涩:“到了,姑娘下轿吧。”
月生掀开轿帘,慢慢走下来,先是冲杜望一笑,又弯腰看着荣和二宝:“终于看见你们了,真可爱,跟先生说的一样。”
荣和二宝瘪了瘪嘴巴要哭,被杜望一边一个摁在怀里,只对月生说:“快些去吧,他等你很久了。”
月生点点头,慢慢拾级而上,在张秉梅的房门上轻轻敲了敲,无人应答,又敲了敲。
杜望远远地看着执着敲门的月生,似乎永远不打算开口一样。
张怀仁端着饭盘从穿廊走过来,好奇地停留在月生身旁,上下打量一番后谨慎开口:“请问,您是家父的旧识么?是哪家的老夫人?”
敲门的手突然停滞了,她没有转头,也没有搭理张怀仁,而是慢慢地又敲了敲门,终于
开口。那声音是微微哑着的,颤颤巍巍的,属于一个花甲老妇的声音:“先生,是月生来了——”
绣着相反流云纹的紫绸祥云轿,不是返老还童,而是加速衰老。
张怀仁手里的饭盘“当啷”一声砸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你是月生?你是月生!”
门“吱呀”一声开了。
垂垂老矣的张秉梅,望着门外同样垂垂老矣的任月生,顿时泪如雨下。
月生轻轻微笑,带动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花,她轻轻说道:“梅有枯荣,月有圆缺,我总是会陪着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