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巧金恰好瞥见她蹙眉,关切道:"阿嫣,累了么,你要不要也去躺会儿?"
自去年王昂被贬官流放,继母张巧金担心王楚嫣的安危,暂且搬来?宿在她这儿,日夜陪伴,王员外也殷勤探望,这段时日很是艰辛,一家人总算熬了过来?。
"没事儿,我?想与你们多坐一会儿。"王楚嫣挽起泛白的唇瓣,弯眸浅笑。
张巧金看着她气?血亏虚的模样,打心底里难受:"我在床边看着娃儿们,你们坐去窗台那儿,阳光好些。"
"也是,晒晒春阳,我?给?你梳头。"赵浅真扶着王楚嫣坐到窗前,用道家的养生法替她按摩梳发。
孙若熙给?各位沏茶,也闲散地倚在窗前:"好姐姐们,咱们重新聚一起,又像回到从前。"
暖阳拂照,春来?花开,流莺鸣啭。
王楚嫣清眸流盼:"是啊,真?好。"
赵浅真?挽唇:"比之前更?热闹了,多出几只拖油瓶。"
孙若熙伸了个懒腰,咕哝道:"如今我?懂我?爹娘的辛苦了,这哪是养娃,简直伺候皇上呢!等我?郎君回京,我?要他好好疼我?!不过小别半载,我?就想他了!"忽而,孙姑娘意识到自己嘴误,赶紧转话,"阿嫣,叔兴哥哥很快也会回来?,一定?没事的。"
赵浅真?继续为王楚嫣梳头,曾经她浓密滑亮的发丝变得有些枯燥薄软,赵浅真?不免心疼了下?,宽慰道:"阿嫣你放心就是,我?给?雅南去信了,她熟悉岭南一带,应该也认得儋州那儿的人,可以?打探到叔兴的消息。"
王楚嫣点了点头,目光移向窗外遥远的天际。
众人皆知儋州荒凉,生活极为清苦,王昂曾玩笑说,倘若哪天贬官,愿去儋州,因为苏轼在人生末年便是流放于那里。苏轼曾作话: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碳,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
王昂在儋州属于幽禁,受皇城司禁军看守,连鸿雁传书亦难以?实?现……
一日清晨,王楚嫣抱着水灵灵的兰若不舍得放手,直到见她困了,这才放去床上,"若儿睡罢,阿娘出去一会儿,好久没为你爹爹整理书房。"王楚嫣将娃儿托付给?张巧金,走去书房。
她伫立于门前,心怦怦地跳着,良久,轻轻推开门。
景物依旧,阳光之下?轻扬的浮尘似乎也一如既往,惟独,不见那个芝兰玉树的人儿。
王楚嫣走向桌案边的莲花香炉,之前的炭灰犹在,她执起香箸,在冷却的灰烬里一笔一化?地写下?几字。
——我?想你。
一寸相思?一寸灰。
继而她重新燃香,少顷,氤氲青雾徐徐弥散。
她举起拂尘缓缓掠过一排排的书籍,当目光掠过王安石的诗词时,她顿住手,取下?书。
犹记得,那个月夜灯下?,她与他品鉴那首,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那人沉缓磁性?的声音彷佛响于耳畔。
王安石因为变法被罢官,熙宁八年,再次回京时,自江宁途经瓜洲,写下?[泊船瓜洲]。然?而,王楚嫣最感慨的是,熙宁九年,当王安石失去爱子王雱……
人生至苦,爱别离。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此时此刻,王楚嫣翻书的手指颤动?起来?。
蓦然?,就在[泊船瓜洲]那页,一张薄纸飘落。
王楚嫣伸手接住。
——小猫儿,我?知道你能寻见这些。我?想你。
分明是王昂的笔迹……
惊喜忽如其来?,王楚嫣一声幽咽。
"叔兴,我?也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这些时日,起初,每个长?夜,她必须抱着他的衣裳才能入眠,咽下?不尽的泪水……为顺利产下?宝儿,她强打起精神,在心底铸造一道坚固的铜墙铁壁,每日起来?,她对镜梳妆,微微笑着,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因为,叔兴一定?会回来?,回到她身边。
他答应过的事情,何曾骗过她。
彼时她灵光浮现,急忙寻来?夫君喜欢夜读的[易经]。
曾经她问他,人究竟要情深到哪个地步,才会一辈子只钟爱一人,甚至甘心为他孤守终生?那夜,她偎在他怀里,踏踏实?实?地享受他宠爱的甜蜜,听他诠释易经里的谈"情"学问……
王楚嫣手指微颤,小心翼翼地打开书。
果真?,泛黄的书页里夹着一片玉润的纸,似乎还能闻见清淡的墨香。
——楚楚,你曾问我?,情为何物?吾生有涯,而情无涯,你是渡我?之舟,我?愿永不抵彼岸。
短短的墨迹彷佛他的指尖摩挲过她的脸庞,似他宽阔的怀抱将她裹藏。
"两年,不过是两年,往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很久,很久。"
王楚嫣潸然?泪下?,冰雕玉琢的脸上,湿润的双眸透出暖意来?。
今后,在数千册的书里,她可以?一本一本地翻寻他藏在其间的只言片语,每隔一段时日翻几本,就像娃儿找果子,怀着惊喜,一点点地找,一点点地品尝。
他的柔情,他的念想,他对她远在天涯海角的爱意。
她会一点点地找出来?,彷佛时常能得到他的音讯。
——楚楚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的七夕,那首鹊桥仙,假如哪天,你我?不得不暂别,还是依着原本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说来?好笑,至今我?未曾想通,为何喜欢当你的便宜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