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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梦借黄粱勿贪欢(第2页)

想靠戴高帽糊弄过去?木棠可不吃他这套!当即又将他喝住。张口就来,分明是借口。这些七零八碎的物什分明是来之前便买好了——或者,按照他们贵人的习惯来说,该是几天前就派人通知各家老板了。那时连诗会都没有影,他如何就真能未卜先知?

“那就是……”戚晋转转眼睛,压抑多年的调皮劲儿在他面庞上渐渐苏醒活络。他憋着笑,换个说辞,“多谢你、陪我出门散心。”

木棠仍不肯受。

“那日在东市,我看见你在许多商铺前流连忘返。可惜碍于改了装扮,不好一掷千金。昨日又忙,今天给你补上,不算迟吧。”戚晋说着,眼神忽而往木棠领口瞟去。木棠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又抬头一看,就看见对面那人的脸面反倒飞蹿红——为了什么?她甚至不明白。脖子而已,成日露在外面,又不是不曾见过。他甚至将书册随手一搁,争辩起来竟手足无措:

“误会、罪过!我并非有意轻薄……无非是想起先前送你的项链……实在一时开心,并非有意唐突!男女有别,是,我、也不该在你房中久留。你别生气,我这就走。”

她要生什么气?他又中什么邪?他惶惶然还一作揖,转身就是要逃,哪管段姬就站在门外,险些与他撞个满怀。协春苑的花落了。飘在他梢,又吹落他脚下。他踏着落花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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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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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清楚其间曲折的,必然是荆风。就昨日午后,前脚刚煽动木棠未果,后脚庆祥宫听了煽风点火却寻上门来。其实刺杀生的当夜戚晋便向宫中去了信,第二日一散朝又在太后身畔坐了半柱香有余。两日过去,她怎得还放心不下?想是这么想,戚晋却半分不敢怠慢。舅舅的事已使她足够心惊胆战,吃不下睡不好,难免比平日更患得患失。这不,才走到宫门口,这氛围就已经不大对:没有蝉噪、没有风鸣,他不用聚精会神,就能听见母亲无声的哭泣。

莫不是、舅舅、她已看穿自己的把戏……

他匆忙进得殿去,俯身就拜。假充“舅舅”之人尚在赶往鄜州道上,任她如何起了疑心,一时也查证不得、只要自己谨慎仔细不要再露出马脚,再瞒过一日、一旬、一月、一季、一年……

“元婴,你跟母亲说实话。”

他缓缓吸口气。

“你是不是、要领兵,去燕国……拼刀枪去?”

戚晋一怔,这却是从何说起?“出兵一事尚未议定,便就是要整兵出征,儿臣也绝非挂帅之选。”他略一偏头,向身后昌德宫瞥去一眼,“儿臣、总归是得守在长安城里,有人、才能放心。”

纵然听了他亲口这样保证,太后那眼泪一时仍止不住。戚晋起身自桌上各样夹了些菜,亲自去榻前侍奉。舅舅下狱后这几月,母亲清减了好些,尤其这几天,惊心动魄的消息接二连三,鬓边都生了华。就这样,今日还偏听偏信、不肯用膳。“母亲若继续这样,拖出病来,往后还如何照顾舅舅?连小之怕病气,都不好再常来。捕风捉影之事,何必杞人忧天。儿臣今日就陪在这里,看您将这些菜吃完。”

一提起杨家人,太后立刻就咽下愁绪,拭掉眼泪动了筷子,嘴上却仍是絮絮叨叨,片刻不闲:“你还有脸提你舅舅,提小之。你舅舅外放,一路不知要吃多少苦,还不是你不肯好好打点。万水千山的他再想到你、想到小之,忧心如焚又怎么睡得着觉!”

“儿臣和小之……”

“哀家没说完话,你插的什么嘴!”果不其然,又是同一套说教,戚晋几乎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还要什么,就趁接粥碗的功夫,多少往旁边躲一些,“……吴采女之前都有了身子,要是生下来,那更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该为自己好好打量,为哀家做些谋算,不要光躲去朝闻院,别的没有,唯有血光之灾!段姬貌美不输馨妃,段孺人聪慧识大体,你若看腻了她们,重新挑选就是。你那王妃之位也空悬太久。正好,大婚操办起来,你自然就不用上战场了。静禾!先前让你挑的世家女呢!名册快都拿过来!”

多说无益,戚晋碗一放起身来干脆要告退。太后猛一急声:“你还要不开窍到什么时候!”她将碗碟摔尽,“你府上乱成一锅粥,别以为哀家什么都不知道!”

戚晋的步子便惶然定住。

耳根好像瞬间烧红,他静静、握住衣袖中的手。一旁马静禾上前来收拾过碗筷,又赶走殿中宫人,留他母子两个僵直在此处,谁也不让。“那不过、是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你就放纵她、任性胡为,竟做了大半个主子!说出去,简直要让全天下笑话!”

他或许该回身跪拜、说些软话;或许该寸步不让、据理力争;或许该就此离去,只派亲事看管好协春苑。但无论他如何选择,最终结果只有一个。母亲必要彻夜引泪、积郁成疾,所以他不能这么做,那是他的母亲。

他却、更无法放弃木棠,这对她……未免太不公平。

“你这孩子,平时看着聪明,怎么在这问题上一次两次犯糊涂!上次看她可怜,带她出府——这已是无上的礼遇。现如今,薛氏、一个外室,借居在王府,成日还耀武扬威,欺辱到小之头上!下人编排的话没少往外传,简直全京城都要知道此女心思卑劣、手段下作,眼中只权势富贵、身无长物——就差要连着你舅舅一起骂!你还坐视不理,让小之听见,她该如何做想?”

戚晋喘过两声气,回身来依旧扶她坐下:“您也说,是下人编排,故此不可全信。薛氏、孤……如今、郡公府改做了宣清公主府,她自不好回去。杨忻才刚一岁,又如何能使他们母子分离?后院之时,不过净是些你来我往、夸大其实。母亲、应该修生养性,不必成日为坊间流言蜚语操心。这样,今夏却是太热,过几日母亲和小之去京郊山庄避避暑,有小之陪着,母亲好好修养身子,仔细散散心。”

“伏天都快过了,何必动那干戈。”太后软了言语,依旧只是摇头,“哀家也知道,前朝用钱的地方正多着。他皇帝以身作则坚守兴明宫,哀家移驾了,可不是给你招骂!再说,哀家不在京中盯着,指不准你这孩子死心眼,又给自己揽下什么祸事。让小之出门去玩玩吧,往年这时候,她该在她爹爹的别业里喊着无趣,已嚷嚷着要回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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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晋颔应下。

从庆祥宫出来,时候比预计的要早上好些。正好,还能往长丰台去一趟。皇帝的态度这几天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他总不能干等着,还得先去将利弊讲明,以防他真被秦家那贪功诓了去。可是说曹操见曹操,他正在长丰台下迎面撞见秦秉方。这却尴尬。若早些来,他可在二楼与这冤家擦身而过、佯装不知;若晚些来,广场宽阔,躲这就是;可现下两人在阶上狭路相逢,一个要下、一个要上,竟是别无他法,唯有正面招呼得了。

“秦大将军,来得殷勤啊!”戚晋率先难,秦秉方便一提手中食盒,说是替长公主跑腿,来送些亲自酿的葡萄酒。这话可没错处能挑,戚晋压下眉毛,沉默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要问,“皇长姐、近来、一切可好?”

“生辰时候没个人影,现在想到来问了?杨珣伏诛,大快人心,好得不得了!”秦秉方自知所言妙绝,嘴角忍不住就翘起来,“点了戏班子连唱了两天,秉岚秉明、还有你那皇妹,都听得入迷,卫国公府上下,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皇妹?”戚晋不解其意,秦秉方才消下去的瞬间又暴涨起来。他竟是直接撑了栏杆一跃,就绕过戚晋跳下地去,“勉美人的女儿,没娘养还是芸初接去府上的!荣王殿下学得大禹风范啊,不把自己弟弟当回事;不把自己长姐当回事——几个月了不见一面,就方才简单就问这么一句;更不把自己妹妹当回事。七长公主生母虽然出身卑贱,不过是个乐姬,但她怎么也是公主之尊、是殿下的亲妹妹。她母亲勉美人,更是先皇的心头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一段佳话!太后大义灭亲,殿下也不闻不问,想必也是瞧不起她母家,根本就没将她当作妹妹。可怜啊那孩子,刚来府上夜夜喊着要去找娘,甚至说要来找你说情。就这、芸初还不愿责怪你、说你的不是。甚至前几天还说要来看你,怕你因为杨珣……”

他气哼哼一扭头,好像是自己才说漏了嘴,怕这家伙真找上门来又让芸初伤神。“荣王殿下既然不问私情,那今日来找陛下,就说朝事。公事公办,是或不是,都是为大局考量,可别将您和太后的聪明,染到这涉及黎民万民的地方。”

他说完就走了,倒是戚晋沉默许久,一言不——与往日戚晋夹枪带棒语带讥讽、秦秉方抓耳挠腮面红耳赤的情形可是调了个个。他所以必然心下窝火,荆风知道得最清楚,这不,非腆着脸走一回卫国公府,回来了歇不住、立刻又要往协春苑走。东厢房已经亮起了灯,那个小小的影子照在窗纸上,时而提笔、时而挠头,有时趴下、有时坐起。戚晋就站在阶下静静看着,直到有朵合欢、落到他面前来。

他伸手、又放手,而后从袖子里小心取出朵白兰。是在四方轩外看到的,皇长姐说是南蛮的稀罕之物,卫国公曾经因缘际会得了几株,用心栽培着也日渐繁茂。只是他走之后秦秉方不勤农事,虽有国夫人日日照料着,却也难免衰微了些。戚昙说着就要掘根相赠,戚晋阻住她,只俯身拾起一朵落花。

虽是落花,沾染了尘灰,但他不知为何就是一眼相了中。送给木棠,她正好夹在书中,也有一隅清雅,不致苦读死书、累得烦闷焦躁。昨日派人去置办的货物明日便能到,不妨就留着届时一起、还有长姐的葡萄酒,正好给她祝捷。

现下,还是不去打扰她用功了。

话是这么说,戚晋走的时候却是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将眼珠子留在协春苑,或是干脆在那院中站一宿。他后来也总在走神,处理要务时、临朝参事时,脑海都好像被那个小小的影子塞满,甚至自以为甜蜜。可是当记起曾经那珊瑚玉牛头项链,下意识寻望去的时候,重瞳的眼竟逐渐看见两个重影的人儿。一个是火红、珠光璀璨、却清甜沁脾的梦,她脖间的珠玉隐遁在红色的盖头下;一个却冰冷刺骨,她脖间或被绳索紧套、使她面色都涨紫;或空无一物,就如当下,就如现实。

她那项链是彼时身上唯一可堪一用的,她要换了银钱偿还给殁了小儿的张家。是啊,她长兄已故、身负恶名,连她自己都是曾进过监义院的“罪奴”。他想起母亲口中的薛氏,想起秦秉方口中的勉美人。岌岌可危的幻梦便瞬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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