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喜欢妈妈给你准备的衣服吗?”母亲敲门问。
“还是妈妈了解我。”我刮着胡须说。要是父亲选,肯定就是衬衫加西装裤,一板一眼的。
我花了半个小时收拾整齐,刚用发蜡抓了个造型,门铃恰好响起。
我跟父亲说,我去开门。
“小宝?小宝?!”门外是个文质彬彬的大叔,还有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是我哥祁礼和舅舅、舅妈。尽管在回到地球时,我已经对二十年的流逝有过预期,但真看见亲人的变化,我依然不知所措。
祁礼率先踏出一步,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所有人都说你不可能生还。只有姑父,坚信你会回来。”祁礼说。
“存在100的概率。”父亲从厨房端出果盘,他甚至有闲心用苹果做了两只兔子。当然,是给我妈的。
“姑父。”祁礼尽力避免露出诧异的神情,但掩饰失败了。我抛给他一颗草莓,叫了一声“大宝”。
“你……哎。”祁礼对我总是无可奈何,他站起身,去厨房打下手。
“小宝……”舅妈从进门就拉着我的手,仿佛怕我又从她面前溜走。她一直在哭。
“收到你爸爸的讯息,我们还以为是恶意攻击。”舅舅将手帕递给舅妈。他点了点半空,一块全息屏幕共享在我们之间。我看到他的信息界面,“来自以舟”,爸爸一板一眼地写了一封信,邀请亲友今晚前来泛云际,参加犬子的接风宴。
信息接收时间是10:21。我在银河港着陆的时间。
“今晚以舟下厨哦。”母亲探头说。
舅舅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排斥我这个“母亲”了,他拍了拍母亲的发顶,就像小时候对妹妹那样。只是以前他和妹妹年龄差7岁,现在他们相差47岁。“以舟还邀请了雪时、招昭他们。大家好久没聚过了。”
舅舅在撒谎。他们常常聚,在我母亲的墓前。年复一年。
父亲邀请的客人们很快都到了,每一个人见到我,都要哭一场。我说早知道我回来,会让一群老头老太太伤心,我就继续在太空里和外星妹妹约会了。
姑姑边哭边笑,说对嘛,小宝真的回来了。
伯父和柏叔叔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我的后背。这两个挺拔的小老头站在阳台上,一支接一支抽仿真香烟。
招昭姨拉着我母亲的手,偷偷在角落里哭,念念叨叨说我会照顾好小宝的,你不要担心。
母亲脸上荡漾着快乐的笑容,她说谢谢招昭。
母亲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招昭姨是最快接受“母亲”的人。她找出和母亲拍摄的所有影像、聊天记录,拿给我父亲作为数据资料。在母亲对招昭姨说“招昭,给我倒杯水”时,招昭姨泪流满面。她说蔚蔚,你回来了,你要幸福下去,一定要幸福下去。
招昭姨经常来照顾我,我小学那会,还流行用纸做手工作业,都是招昭姨帮我做的。她带我去图书馆,我在看漫画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写作。
招昭姨在她最火的那本纪实性文学的扉页写:致蔚蔚,我最嫉妒,也最爱的朋友,愿你幸福,我也将因此而倍感幸福。
招昭姨像我父亲,接受自欺欺人。但她在记录和我母亲的过往时,写道:“天知道十六岁的时候,我有多讨厌你。可我现在每每在高兴时,都会想念你。”
在我母亲回来这件事上,招昭姨游离于信与不信之间。
只有我父亲,无比相信。
我从小的记性就很好,如果需要,我可以清晰地说出十年前的早晨,我父亲给我和母亲做的早餐。我还记得三岁时候,大人把我放在病房门口。他们将我往里推,说:小宝,救救爸爸。
大人们说,爸爸跳进了湖里。我不懂,爸爸为什么要跳进湖里。我走进去,问:“爸爸,兔子宇航员后来回家了吗?”
同样在那一天,我被大人抱着在许多文件上按手印。我觉得好玩,往哥哥额头上也按。看护我的阿姨说,小宝真命好,拥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奶奶听到,把那个阿姨辞退了。我拉着奶奶的手,说不要钱,要妈妈。
但我再也找不到妈妈了。
直到六岁,我抱着足球回家,听见母亲问我:小宝,足球赛踢得开心吗?
我跑进房子,看见母亲在很多很多屏幕上。我不知道哪个是妈妈。
送我回家的舅舅砸碎了所有的屏幕,他甚至打了伤我父亲。
但舅舅的暴怒无法阻拦父亲。
我十岁时候,父亲带母亲参加了我的家长会。我读书并不认真,卷面成绩班级倒数。爸爸在挨老师训的时候,母亲偷偷朝我做了一个鬼脸,她说没关系,小宝玩得开心最重要。
我擦干净掌心里的泥,握住了妈妈的手。
随着我的成长,父亲的研究愈发深入、广阔。他为人工智能的安全性创造了一个接一个突破口,同时也反向促进着人工智能的进步。得益于人工智能的“魔法”,人类迎来了指数级科技大爆发。
十五岁,我跟着父亲坐上了第一条地月轻轨。当然,还有母亲。
父亲无论去哪都要带着母亲,他的学生、同事甚至是活动主办方都会记得,在张以舟的位置旁,为祁蔚预留一个位置。起初,人们只是出于尊重我父亲的缘故,后来,他们说伉俪情深。
母亲越来越像妈妈了,她甚至会跟随时间衰老。
十八岁的时候,我小时候按的手印全部生效。我拥有了妈妈从爷爷奶奶那里继承的一切,还有妈妈独自开拓出的财富。我看到了妈妈留给我的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