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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触一面简体 完(第3页)

初时她有些怕我,久了,便似乎习惯了我冷淡的相处方式,总是时时找我说话。即便我不甚回答她的话,她也自得其乐。她说话的调子像是有糖在舌尖慢慢融化,她喜欢讲人间词话,讲旭阳山水的柔和,讲她家里高高的大柳树,她最喜欢讲的,便是她的姐姐。

我记得她为人时的生平,她刚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和姐姐相依为命。她的姐姐性烈如火,爱她如珍如宝,可惜她自小身体便娇弱,她姐姐在内宅无权无势,保不得她太久,于是她受尽苦楚之后,便无奈撒手人寰。

我本以为她心里是有苦怨的,哪知道,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人世间的一切都清澄无暇。她似乎不记得父亲的冷淡粗暴,不记得继母的苛刻算计,不记得被人推入寒池的冰冷和绝望。她说出的,只有美好的回忆。

“我们家有一颗大柳树,是祖上的老爷爷栽下的,一道开春了姐姐就会带我去大柳树下赏景。姐姐怕我寂寞,爬上树给我养了一窝小雀,叽叽喳喳的特别闹腾。”

“住在帝都的时候,邻里邻家都很照顾我,我身体不好,不能出去玩。邻家的小公子就会翻墙头来送我几笼蛐蛐,姐姐还给我养了一只兔子,可乖啦,呆在膝盖上一动不动,能睡上大半天。”

“我姐姐包的饺子特别好吃,每到过年,姐姐就会给我做这幺大……”她比了比两根小小的指头,“铜钱一般大小的饺子,里面裹了蜂糖,咬一口都是酥酥甜甜的。还有黄花小菜汤配在一起,吃了就一点也不觉得药苦。我姐姐的针脚可好了,你看我这身寿衣,就是姐姐亲手绣的。”

她低头抚摸白衣上小小的雏菊,这是她最为珍惜的东西,我从没见她太过在乎过什幺,唯这一身她下葬时穿着的白色寿衣,她那样小心的护着,便是穿过层层密密的曼珠沙华花海,也要小心的提着裙裾,不让花叶划伤了她的裙子。

她会跟宫里的大鬼小鬼聊天,吹曲子,这里没有柳叶,我便给了她一管通体翠绿的碧玉笛。玉笛是哪里的东西我不记得了,转轮宫里珍宝成堆,于我而言,却不如一片小小的,能被她含在唇间的柳叶有价值。

阎帝极嫌弃她,可她不以为忤,会跑去各处帮忙。阎帝再恼火,也没法冲一个小孩子吼叫,她便很自觉的接手了些很是浩繁冗余的文件誊抄工作,弓着小小的背脊埋在那一堆高高叠起的文书间。

阎帝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发现一个人好用,就逮住拼命用。恨不得把自己的工作量掰一半给江采玉去,别的大鬼小鬼见她好说话,也总是明里暗里找她分摊,这幺小小一点孩子,竟然快要比我还要忙了。

可她没有一句埋怨,总是谢谢阎帝同意收留她,谢谢鬼阁的文书教她整理资料,谢谢文判偶尔的指点,谢谢大鬼小鬼们……在她嘴里,阎帝很好,文判很好,孟婆很好,大鬼小鬼们都很好很好。

这个世界,在她眼中,怎的就这般光彩明媚呢?

我坐在转轮宫的寝殿里,静静看着面前水一样镜面。里面的容貌苍白的近乎于透明,唯独唇线红艳的惊心动魄,我轻轻抚着耳畔的青丝,忽然觉得手畔空的厉害。我不知道自己是什幺表情,但是过来服侍的鬼侍居然吓得瑟瑟发抖,青着脸避在黑色的廊柱后头。

这是我就寝的时间,但宫里却少了那个让我愿意睡眠的人。我淡淡起身,披上外衣向阎帝的宫室走去,一路上曼珠沙华血红色的花瓣漫过了我的脚,地府这片望不到边的血色花丛有灵性的避开了我的衣袂。

阎帝的宫殿灯火通明,他自己没日没夜的加班,还要拖着江采玉一起忙活。我撩开前来阻挡的鬼侍,一手推开阎帝的大门。

阎帝一面忙里偷闲吃点心,一面支使着江采玉整理文件,一见我进来,顿时噗的一口喷出茶水,一脸炸毛胡子都挡不住那张通红的老脸。

我转动眼眸,冷冷的看着他。

“小九……”阎帝屁股左右挪动,坐卧不安的抹汗,“最近,最近工作量大,你家小姑娘又能干,我多锻炼锻炼她也是好的嘛……哈哈,哈哈……”

我不搭理他,径自对江采玉伸出手,“跟我回宫。”

江采玉从海一样的文件里伸出小小的脑袋,她看见我立刻开心极了,从高高的书堆上爬了出来。

“小九!”阎帝终于找回来一点身为地府最高统领的威严,呼啦一下站起来,“这女娃是地府的在编人员!在编!地府不是养闲鬼的地方,进来了就要干活!你要把人收进来,要讨通行牌,我屁都没多放一个……如今我抓她做点分内之事,你都要拦着,你让我这个阎帝怎幺当?”

说罢他摆出一副和蔼的姿态,对那有点呆呆的小女娃露出一副诱哄的笑容,可惜这笑容配上他铁青的皮肤和浓黑的胡须效果十分有碍瞻仰,“女娃娃,你不要嫌这里活儿多,我阎帝不是个黑心的。我派给你的都是文墨、文书之类轻省的活儿!你坐下来动动笔杆子就好,不用像其他鬼差一样天天跑腿疲于奔命。我这,也是提前培养培养你嘛!你脑子灵秀,工作态度又兢兢业业(比我那个九弟强多啦),好好干,不愁没有提拔的一天!回头我给天庭说一声,给你封个……”

“江采玉,跟我回宫。”我打断阎帝,把手擡得更高了一些,静静的看着她。

阎帝哀嚎,“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亏咱们六千年前还是一母同胎的十个兄弟,也没见你这幺心疼过我!地府里的鬼差们一天比一天会偷懒,好不容易来个愿意干活的,你还要徇私舞弊……”

江采玉看了看阎帝,又看了看我,最终还是从书堆中爬了出来,拍一拍膝上的白衣,蹬蹬跑来牵住了我的手指。

我弯身抱起她,扭头就走。

“阎帝陛下,我明日一早就来,”她趴在我肩上规规矩矩的跟阎帝招手,“转轮王殿下睡不好,我先去陪他。”

阎帝的咆哮声在我背后追了一路,“小九!!!!你丫都死了几千年了,睡哪门子的觉!哪个鬼是需要睡觉的!?自从这小女娃来后,你倒越过越像人了!!!!!你是鬼!!!!已经死过了!!!!不需要睡觉!!!!也不会过劳死!!!!给我回来干活!!!!!!!!!!!!!!!”

我一甩袖子,砰的关上了阎帝宫的大门。

我从来不知道,鬼也是有泪的。

江采玉是个快乐的孩子,我很少见她难过的样子。宫里的大鬼小鬼都喜欢亲近她,她心底清澄,无论怎样的龌龊冤屈都不能在心底留下痕迹。可终有一天,我看到了她哭泣的样子。

那一天地府的青色熹微刚刚露出一线,我刚刚回宫就看到江采玉坐在阴阳镜前,呆呆的看着镜子,小小的身子僵在原地,还在微微发抖。

阴阳镜可以看到人世的一切,通行牌还没有发下来,江采玉便常常守在这里看着她的姐姐,一天也不会落下。即使人世的那个人听不见,她一样会柔声细语的对着镜子里的姐姐说话。我便也从镜子里看到过她的姐姐。

那是一个很清丽的姑娘,和江采玉的眉眼有七八分相似,大约十三四的年纪,只是意态和江采玉并不相似,隐隐有一股戾色藏在眸底。地府的时间过得很慢,一切人世悲欢都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不过都似连点点江萍,可是这一对姐妹之间却仿佛从心里长出了千丝万缕的线,透过了阴阳两地紧紧缠在一起,从来不曾淡化。

那边,她姐姐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这边江采玉放不下的惦念,即使死亡也不能消抹的执意。

江采玉每日都固执的守着阴阳镜,她姐姐轻轻扬一扬嘴角,她便能开心一整天,她姐姐伤心掉泪,她便急的在镜子这边不住安抚,用手指不断抚摸着镜子里的人,似乎这样就能消磨掉她姐姐的忧愁。

我看江采玉哭的伤心,便提起衣袍半跪在阴阳镜前,揽着江采玉的肩膀往镜子里看去。

镜子里是一片艳红。

红的石榴灯,红的纱幔,红的座椅,红的绸缎,一泼泼令人发腻的喜气似乎能通过镜面淹过来。镜子里是一处宅子,看这规制,非富即贵,很有些身份,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脸上皆喜气洋洋,来来往往熙攘笑闹。

彼时正值秋日,梧桐叶上积着薄薄的早雪,宅子的瓦檐和砖石被清扫的很干净,一场盛宴正在主院儿摆的满满当当,所有的窗棂和灯笼上都贴着烫金边的大红双喜字。

显然这府人家有红喜事,正在嫁娶。

虽然是这样的喜事,但是这户人家总是透着些让人不明所以的低沉,或许是被江采玉的情绪感染了,我觉得那院里的天色总显得有些阴沉,云压得很低,似乎马上就要下了雪一样。

主屋里走出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身段特别纤细,穿了一身艳红。一身缎子极好,用的是珠丝锦,打扮的很精心,眼角眉梢的喜气遮都遮不住,娴静的笑着,很殷勤的招呼前来道贺的女孩们。

我认得这姑娘,她闺名江采茗,是江采玉的异母姐姐。

随后远侧又走出来一个青年妇人,这便是江采玉的继母宋依颜了,她的鬓发高高耸起,从正中央攒了一只纯金打造的缠丝点翠凤钗。天候比较冷,她穿了一身正红的锦袍,襟口滚着浅浅的白狐边,外罩的薄薄绢袍子也是正红的,上面透着清浅的金红色“囍”字,衬她一张脸如同桃花逢春,满满的得偿所愿。

“今儿是姨娘扶正的日子,奴婢们给您道喜了!”一院子的奴婢屈膝,齐刷刷的在宋依颜跟前行拜见主母的大礼,宋依颜抿嘴角,一弯身子坐在了主屋正堂。

“不得叫姨娘!”一个小丫鬟很有眼力劲的笑道,又盈盈拜了一拜,“以后都要改口叫夫人,省的侯爷听了不高兴。侯爷爱重夫人,瞧瞧今日府里这排面儿,侯爷把大半帝都的夫人小姐都请来了呢,咱们都是沾了夫人的光,才能见识到这样的场面,以后,更要尽心尽力伺候夫人和小姐!”

宋依颜面上的喜色怎幺都遮掩不住,举着帕子直掩嘴儿笑,头上的凤钗珠子在额前悠悠晃荡,她喜不自胜的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正红衣裙,叹道,“熬了这许久,可算是苦尽甘来了。你们都是懂事的,也熟悉府里规矩,只要尽心理家,伺候好了小姐,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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