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道:“你现在就说吧。明堂,你也陪着,我们在后头走一走——现在的雨也停了,正好透透气。”
苏心抱拳道:“是。”
他们于是也走了。赫连相思一个人坐在空桌前,身旁的灯烛似乎快要燃尽了一样,摇曳不明。
然后她站起身来,在小院的泥泞中慢慢走到了一处她平常根本不会去,这几天更是没有去过的地方。
她在路上一直看着天。这时已经入夜了,任锦屏已经点上了灯,但是天色和之前没有多大区别。这场雨没有下透,还会择天继续的。
赫连相思把靴子上的泥土在旁边的草丛中剐蹭干净,随后敲了敲面前的木门。
“顾公子。”她清了清嗓子说,“我是赫连相思。”
顾惜朝很快在房中答道:“赫连小姐。如果有话要说,请进来吧。”
赫连相思推开门,跨过门槛,就走进了客房。
顾惜朝来的时候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是任锦屏、杜怀璧,甚至戚少商本人给他打点的这一切。戚少商似乎信不过别的医生,请来了极其擅长医术的灵隐寺清忧师太为顾惜朝调理,果然见效。记不清是第三日还是第五日上,顾惜朝便已经元气回复大半。从那往后,任锦屏只用操心每天为他煎药送药,其他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打理。
顾惜朝住的客房不常有人住,最多是息大娘和赫连春水来看女儿的时候小住一下,所以陈设极少。顾惜朝却把这个空荡荡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赫连相思说不出是哪种干净,但是她觉得,这就是顾惜朝这种人应该住的房间。
而不是客栈的马棚,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的地方。
顾惜朝桌上堆了很多的写过字、画过画的宣纸,也堆得十分整齐。不像戚少商,写过的就随便推在一边,从桌上堆到地上,但是他也不会麻烦别人替他收拾。
赫连相思想不出要先说点什么,于是她指着顾惜朝正在写的一幅字说:“好字。”
顾惜朝站在桌边,微微架手,示意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被她婉拒了,然后才说:“姑娘也懂这些?”
赫连相思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懂得不多,纸上谈兵。我只看得出这是欧体,但是又没有欧体那么工整;亦不是柳体,却又有柳体的骨力与疏朗。”
顾惜朝赞许地微微颔首。
但是赫连相思很快说了一句话:“而且因为我见过这手字。见过很多遍,多到我可以背下来,可以倒着背下来再顺着背下来。”
她盯着顾惜朝,一字一顿地道:“《七略》。是你写的吧。”
顾惜朝沉默着,垂下头来。半晌才说:“你见过?”
赫连相思静静地道:“我今年十八岁,十一岁那年从塞外去到汴京,跟未期一起,在戚伯伯手下习文练武。我们读了很多的兵书,很有名的《孙子兵法》、《六韬》、《虎钤经》,我们都读过。但是只有《七略》这一本籍籍无名的书,他从没有说过这是谁写的,但是他亲自给我们从头讲到尾。”
她顿了顿,接着道:“开始我们自然看不懂,但是后来汴梁失守,我们、神侯府、六分半堂和神通侯府一起护着皇上一路仓皇南下,我手上少说也有几十个金兵的命吧。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那真是一本很好的兵书。写这本书的人,一定是个经世奇才。”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定定地看着顾惜朝,目光灼灼。
顾惜朝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是息大娘和赫连春水的女儿。
他当然早就知道了这个,也对赫连相思的脾气略有耳闻,见到她长相之后,便更加确定了这个事实。
可是她现今的眼神却让他再次“想起”了这件事。
春水般多情的眼眸,却有刀光一样犀利的神采。
赫连相思接着,轻轻地说,好像怕打扰到谁一样。
“但是你现在的字和那本书上面的字,有一些不一样了。”
顾惜朝大声笑了出来。
“因为那是二十年前——不,可能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他眼里露出一种意味不明的光来,“那个时候的我,自然和现在不一样,大不一样。至少那时的我,当真是一个天才——咳!”
他用手捂住嘴,但是暗红的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赫连相思浑身震颤了一下,她似乎想要冲上去扶他,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动,只是担心地蹙着眉。
顾惜朝对她摆手,示意她不用担心。他咳了好一会儿,整个身板都在颤抖,连伸进怀里拿手帕的手也是抖的。
赫连相思道:“我还没有因为当年的事原谅你。二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但是我也没有资格替死去的人做决定。”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着。
为什么呢?
顾惜朝一边擦拭嘴边的和手上的血,一边淡淡道:“我做下那些事的时候,就从没有求过谁的原谅。”
赫连相思问:“你后悔吗?这二十年,日日夜夜,你哪怕有一瞬间的悔意吗?”
顾惜朝垂眸,许久,仍是淡淡地道:“后悔有用吗?”
他抬起头,直视着赫连相思,镇静地道:“从我踏出前往连云寨的第一步起,整件事就毫无挽回的余地了。”
他的目光亦如水,平淡而波澜不惊。
但是赫连相思看到那水面之下,却是惊涛骇浪。
顾惜朝是一个清醒的疯子。
他现在就如折了翼、断了喙的雄鹰。
但是谁说这样的鹰,不能再次振翅而起,翱翔九天?
赫连相思终于坐下了。她仰头看着顾惜朝,然后说:“你如果能帮帮我们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