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赶了一段路,停下车子,道:“喏,前面就是无涯楼。车马在这里就过不去了,你们自己走吧。”
前路狭窄,被竹林盖住;路的尽头是一座临湖的木制高楼。湖不是云梦泽,但是依然雾气氤氲,一眼望不到边。
顾惜朝谢过车夫,扶着戚少商,走下马车,沿着小路走去。路是被人走出来的土路,地上甚至还有新鲜程度各异的血迹,似乎也没有人费心清扫过。
无涯楼在保留了当地民居特色的同时,还显得很气派。门口没有牌匾,却有一副楹联:
上联“生死有命”,下联“苦海无涯”。
一层是厅堂,里面药雾升腾,有十几个素衣男女和孩童守着药炉煎药,只堪堪留下能过人的小道,苦味扑鼻。
门外,一个赤脚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嘴里叼着根鲜绿的竹芯,正在翻动晾晒的药物。她大概是夷族人士,头戴繁杂的银饰,身上的衣裙也不似汉人装束。
少女看见来人了也不抬头,只忙着自己的事,随口道:“你们来做什么?找哪个?”
顾惜朝抱拳道:“在下……特来求见莫回头莫神医。”
夷族少女头也不抬,淡淡接道:“我就是莫回头。”
他们已经进入无涯楼地盘,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是莫回头。不过,对于初来乍到的二人而言,声名响动天下的古怪神医居然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夷族少女,这是他们绝没有想到的。
莫回头把一簸箕灵芝模样的东西都翻完了,才拍拍手,抬起头。她皮肤黝黑,明眸皓齿,如小鹿一般灵动,只是眼神中有种神佛般悲悯众生的淡漠。
她咬着竹芯,道:“你们是谁?谁治病?谁付诊金?什么病?”
顾惜朝道:“在下顾惜朝,替戚少商治病。他中了唐门‘多情针’的‘空余恨’之毒,我们没法弄到解药,特请莫神医诊治。诊金是在下来付。”
莫回头听到他们名字时吐了竹芯,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两人,拉高嗓子道:“筝筝!”
一个素衣少女从无数煎药锅当中走出来,施礼道:“莫大人。”
莫回头挥手道:“乙子。”便又埋头拣药材了。
少女筝筝上前,对他们也万福,柔声道:“请二位随我去乙子号房。”说着上来,帮助顾惜朝搀扶戚少商。
在顾惜朝经过时,莫回头冷冷道:“唐门的毒,诊金只能是你一条命,没得商量。”
顾惜朝也神色不变,道:“在下清楚。多谢神医。”
戚少商侧目看着他。
顾惜朝这一路都没怎么休息好,刚刚恢复的神采又消减了很多。尤其昨晚他如此委顿,又将近一天水米未进,显得更为消瘦。但是他搀扶着行动艰难的戚少商,又丝毫不拖泥带水。
乙子号房收拾得很干净,却显然只能住下一个人。筝筝服侍着戚少商躺下,接着对顾惜朝施礼道:“这位公子,请随我来。陪同的人不与病人同住,是这里的惯例。”
顾惜朝也没有多留,跟着筝筝出门,在门口回头,垂眸了他一眼,道:“好好休息。”
筝筝掩上门,不过过了一会儿,莫回头就进来了。她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如一曲天真而淳朴的山歌。
“你来得还算及时。内服外用,加些针灸,不出三日就能复原。此后也不会落下什么病根,算你命大。”
戚少商不敢动弹也不敢说话,只能由着莫回头在他后背摆弄。先是一层冰凉的药,然后是轻微的针刺感。
莫回头自言自语道:“嗯,剑伤。也是很新的伤口。同一天受的。应该是一把好剑。没看错的话,就是顾惜朝腰上那把,着名的‘逆水寒’?”
戚少商道:“是。”
莫回头居然嘻嘻笑了,道:“你是我说话说得最少的病人。你怎么不愿意同我聊天?心里有事吗?”
戚少商道:“毕竟……我当你是前辈……”
莫回头立刻道:“别把我当这个那个。你看见我是什么样,就怎么样对我。”
戚少商道:“好,我知道了。”
莫回头笑道:“嗯,这才像话。”
过了一会儿,坐在床边的她又道:“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们这种人了。不死不休的仇敌,扛着浑身浴血的对方,在深夜敲开无涯楼的门。不过你们……算起来,大概是比较有名的了。”
戚少商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道:“我和顾惜朝……”
莫回头道:“不是仇敌?”
戚少商默然半晌,纠正道:“不完全是。”
莫回头笑了。
“其他人也都是那样。我记得,当年有个官家,把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送进来,跪着求我说救救他。我忙了大半宿,天快亮时才抢回来一口气。那位官家坐在旁边,一夜没合眼。那还是个挺俊的郎君呢。那官家对他照顾也是无微不至,那郎君虽然因为留了疤怨气冲天,却对官家听话得很……”
莫回头又笑了一声,“若不是我知道他们是天生的冤家……我就该信他们之间是过命的交情了。”
“冤家对头之间亦能有过命的交情。”戚少商道。
莫回头不置可否,戚少商只听银饰叮当,想必她摇了摇头。
“我见过最少的一种人,是夫妻。”她说,“明明他们是最有可能保护对方一辈子的。亲人、朋友和仇敌,我都遇见过不少。甚至还有很多陌生人……在路上看到了,就决定保着对方送过来,也就此成为了朋友。”
莫回头安静了一会儿,在戚少商背上又捣鼓了一会儿,大概是换了一拨针。等她身上的叮当响声停止下来,她才继续道:“我想,我一定比你们汉人的——那什么?观音菩萨,听到过更多真心的祈求和祷告。人生苦短,一时的爱恨情仇,都比不过生死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