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愣怔不言。
“熊玦是子湘教出来的,灭氏族是子湘留给他的遗命。他一方面让熊玦灭氏族,一方面却把若敖氏交给你,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把这个烂摊子交给你,既想让你做良弓,又想熊玦把这把良弓用完即毁,你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做,只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子玉似乎被戳中了心事,眼眸一暗:“那你说,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我摇头道,“要么熊玦死,要么你死,否则你们只会斗到底,就算你不斗,若敖氏也会斗,这本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子玉看着我沉静无声,城墙上烈风呼啸,吹得袍袖翻飞,我和他无声对峙着。
片刻后,我叹气道:“子玉,我们走吧,离开楚国,天大地大自有容身之处,把这个烂摊子给他们,谁爱争谁争去,这世界本就是在争来争去中重新组合的,我真的不想再看你死一次,我真的……受够了。”
子玉眼眸幽深,转身看着远方道:“我不走,人终究都是要死的,我已经没办法在心中放下另一个家国了,哪怕此生要为大楚而死,我无悔。”
我看着他那副决绝的表情,问道:“哪怕你的君主要千方百计杀了你?这世界朝秦暮楚多的是,就像华容,哪个国家不能当家,君不是君,臣又何必为臣?天下终归会成为一家……”
而统一的天下的却不是楚国。
你的梦想根本不可能实现。
子玉突然转头看我,目光中闪出利光,好像我最初见他时的模样。
“楚天和,你认为国家是什么,我不知道你们那边的国家是什么样的,难道你认为要形成一个国家是很容易的事,所以可以说弃就弃?”
他朝我走近一步,目光锋锐:“如果没有氏族子弟披甲执锐,浴血沙场,又怎会有楚国几千里疆土,万千子民庇护其中,人往上走,必有私欲,楚国有,别国也同样会有,如果因为这个就要投奔他国,离弃故国,试问为了建立这个国家死在这片疆土上的那些亡灵,会作何想?我是楚国氏族子弟,更是氏族族长,势必要为楚国战斗至最后一口气,这就是我此生的路,绝无退路。”
我听了他这番话,看着他的灼灼目光,低头一哂:“果然如此~将军心系天下,我的心比起将军就要小得多,只容得下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你之前有句话说得对,你一直很清醒,不清醒的只有我,这次过后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你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果然是不同的。”
城墙下马车夫在催,我对他道:“那便就此别过吧。”
子玉没说话,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对峙情绪中没抽身,就连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暗沉。
我转身下去,刚走两步,他便喊住我:“尹水是苦寒之地,还有囚徒数万,你自行保重,我一定会想办法……”
“莫汐族长就别操心鄙人的事了。”我不待他说完,便回他道,“你一边肩膀担着家国情义,一边肩膀担着氏族未来,哪还有地方担着我,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我转身下阶,身后的子玉彻底无声,苍茫天地间唯有旗帜的猎猎声。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的选择,但我今日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出口,出于赌气也好,出于恐惧也罢,我终于撕开了我们一直都在遮盖的那层布。
我和他可以谈情,可以谈爱,唯独不能谈未来,因为他的未来里,从来都没有我。
我一直都明白,只是今日才敢问出口。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自己的心,比脚下的石头,还要凉上几分。
我管你想要什么
“万大王,这是新磨好的珠贝,刮胡子好用的狠,你试试。”左手边一人谄笑,奉上一个刚磨锋利的贝。
“万大王,让我帮你搓背,你专心刮胡子即可。”右手边一人趁机抢走我手中的瓜囊,帮我搓起了后背。
“万大王,我帮你将这囚衣洗了可好,今日太阳大,等你搓完泥刮完胡须,这囚服应该就半干了。”腿边蹲着的人拿起我的囚服,双目透着渴望。
“唔,也好。”我一点头,他便拿起衣服走到河里水清处洗了起来。
我则看着河水里的倒影,刮了刮我这留了四个月的胡须。
虽然长着胡子的本公子依然英俊不减,但留着胡子总归不便,还是刮了清爽。
算了算,我来到这尹水之地已经四个半月了。
这些人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他们是谁,因为来这里的人都不许再叫以前的名字,统一用囚服编号代称。
而我在一堆各种血污的囚服中选到了稍微干净的一件,上面编号是一万二,上一任一万二要么服完了刑,要么噶在了这里,所以才能把这件囚服过继给我。
尹水的囚徒差不多有三万人,全楚犯罪稍重的囚犯都被送到这个地方挖河道,尹水河道是个大工程,由前前任令尹设计,相当于在一棵大树上生发出各种枝干,然后这些枝干连到其他河流中,将水量大到恐怖的尹水给分流出去,只要成功,尹水就能成为全楚最牛的灌溉系统。
但这里的水量极大,导致此处常常被淹,我们这些囚徒都居住在高处山里的洞穴里,夏季暴雨时分,就连山洞也不能幸免,我们便逃到最高处,寻那些高的大树挂在上面,淋着雨,等着水退,顺便祈祷天上的雷别劈到自己这棵树上。
这时候的囚徒是个死亡率挺高的危险工种,一是因为自然环境恶劣。被水冲走的,受伤后感染死亡的,体弱支撑不住的……林林总总的死法;二是因为管这些犯人的士兵都是些以毒攻毒的刺头兵,时不时就把某个囚徒往死里打,打死了扔河里就说被水冲走了,谁也不能说什么,我来这里四个多月,就看见身边差不多有十个人某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