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叽叽喳喳一片,李莉正在炫耀自己新染的头发。栗色的小卷毛可爱俏皮,阿美阿香一脸羡慕。在听说做一次头发要将近二十块钱后,两人齐齐咋舌。江老板算大方了,一个月也只给她们开了一百五十块的工资而已,花二十块钱染头发,不要租房子啦,不要吃饭啦。
看到老板娘出来,众人连忙噤声。贺敏敏清了清嗓子走到收银台边,让他们找位子坐下,预备给他们讲课。
两个小姑娘怕生往后面坐,李莉倒是无所谓,大咧咧地坐在最前面的吧台凳上。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虚空中莫名出现两道焦灼的闪电。
然而下一秒,李莉却朝她露出一抹娇憨的笑容,笑嘻嘻地歪着脑袋,好像刚才那一瞬间只是贺敏敏的错觉。
……
李婉仪离开小饭店,沿着马路胡乱晃荡。十二月的上海寒气逼人,她穿着开司米的大衣依然感觉有点冷。
昨天在学校接到耿恩华的电话,说他接到老家父母来电报,让他带她回乡下过年。说为了不让老人们伤心,他已经替她隐瞒了打胎的事情。让她到时候表现得好一点。如果能哄得他家里人开心,将功补过的话,他可以考虑原谅她,允许她再住回来。
李婉仪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是要我谢谢你么?”
她做了什么错事需要他的原谅?难道他以为她现在是因为打掉孩子心虚,所以才离家出走么?而且什么叫做“允许她住回来”?那是她的房子,房产本上写的是她李婉仪的大名。
耿恩华没想到她会那么刻薄,气得飙出一大段脏话,恨不得沿着电话线爬过来打她。
李婉仪没心情听他咆哮,直接挂电话。
别说耿恩华的老家,她连自己的娘家都不想回去。
都说“成家立业”,然而结了婚的女人似乎是没有家的。婆家属于公婆,娘家属于父母,她像是一个幽灵,徘徊在两栋房子之间,只是一个房客,一个局外人。
真的有人在乎她么?
抛开她李厂长女儿的身份,抛开她卢湾区中心小学五年级二班班主任的身份,只在乎她李婉仪本人的价值。
初冬的冷风卷起落在地上的黄色梧桐树叶,李婉仪打了个冷颤。她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家书店门口。
“老板,琼瑶新书还没到么?”
李婉仪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柜台边和老板说话。
“上午进的那批货都卖光了,现在等出版社加印。印好了才能上架。有的话我还能不给你?”
老板一脸不耐烦,“这里还有那么多其他的书。梁凤仪的,亦舒的。还有金庸、古龙,你怎么就盯着琼瑶的买?”
郑翔也是无奈。
姐姐不爱看武打书,只爱琼瑶,一日不看,饭都吃不好。上次那本《窗口》只出了上半册,那个被丈夫家暴的女主角命运到底如何,郑翔也想早点知道。但是这个月不晓得怎么回事,每个月月头准时出版的小说,拖到现在都不见踪迹。昨天下班路过书店,这家店的老板跟他说今天会到货,郑翔拜托他帮忙保留一本。当时老板明明一口答应,结果他下了班匆匆跑过来,竟然被卖掉了。
“老板,你这是言而无信。亏你做得还是读书人的生意。”
“啊呀,不看她的书会死啊?”
老板不耐烦地翻起白眼。上午的客人愿意加钱买,他不卖才是傻子。
“虽然不会死,但是日夜牵挂,夜不能寐。”
“啧,说得好像爱上她一样。”
郑翔愣了一下,笑了笑,“倒是跟谈恋爱的感觉差不多。”
李婉仪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微动。
开业大吉下
12月25日,西方圣诞节,也是“天佑酒家”开张的日子。
今日一早贺家姆妈就穿上了预备过年时候才穿的大红织锦缎罩衫,黑色麂皮皮鞋。还特意去街口王师傅的理发铺焗了个油,烫了个卷子头。只可惜身体还没有恢复彻底,嘴巴还有点歪,要不然还真是个风姿绰约的老太太。
前天夜里,贺家姆妈不顾女儿的反对,执意搬回涵养邨住。虽然有冲水马桶的日子非常快活,洗澡也方便,但是她就是住不惯。
她睡惯了棕梆小床,乍一睡到女儿的席梦思大床上,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感觉睡在云端上,随时会跌下去。一辈子都没体验过失眠滋味的老太太住到后来居然失眠了。
另外女婿对她实在太好了,一天三顿饭变着花样伺候,实在让人有点吃不消。
贺家姆妈想人都是有点贱兮兮的,她一辈子吃惯苦头,有点害怕享福。她听人家说,一个人命里的福分多少,都是老天爷事先派好的,要节约着享受。如果一下子全部用光,恐怕她就要回苏州了。
贺家姆妈嘴上说自己不想当老妖怪,老不死,心里还是想多活几年的。
这些不算,最关键是贺敏敏不准她打去麻将。
往日里贺家姆妈吃好午饭困个中觉就出门右拐踏进张老师家里。张师母早早摆开架势,等着诸位邻居入席。她们打得是一圈一分钱的“卫生小麻将”,就算手气霉到根,不过块把钱的事情,主要是图个开心。
打到半场,张师母端出点心。有时候是酒酿水潽蛋,有时候是红枣银耳羹。如果是春天,还有糖水鸡头米。鸡头米是贺家苏州亲戚送来的时鲜货,上海的小菜场里很难买到,就算买得到也贵得吓死人。
其他老太太们也不好意思独吃张师母,于是也拿出自家带的点心。云片糕、沙琪玛、苔条梗、蝴蝶酥……云片糕是女婿从朱家角带回来的,沙琪玛是第一食品商店买的,苔条梗是“一定好”的,蝴蝶酥不用讲肯定是国际饭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