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沉默了半晌,问:“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因为他对我很好,我们之间没有出现这么多问题的时候,他是真的很爱我,我能感受到,他已经用尽全力对我好了。只是他终究不是一个在人生之中具备冒险和开创精神的人,他是继承者,继承了长辈给他的一切。他爱我,是用一种普遍的方式来爱,并非用只适合我一个人的方式来爱。其实我和他结婚之后便明白了,他不是非我不可。我是最优解,是他心里最喜欢的女生,所以他这么用心地追求我、讨好我。但如果他最终得不到最优解,那么他到了一定年纪就会退而求其次,寻求更容易掌握的解法。或许他爱普遍的方式多过爱我本人。”
勇气降临的时机蛮不讲理又恰到好处,像一团天火落下,呈燎原之势席卷万物,席卷了周曼每一寸血肉与理智,掩盖了羞怯和退让。
周曼抬眼逼视着枝伊,带着难以一见的锋芒问:“只要对你好,就能得到你的允许了吗?”
枝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说什么都会伤害到周曼。
枝伊已经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的地方了,周曼不仅仅是她的普通朋友,至少周曼的想法不止于此。而她自己的想法,她还看不清楚。她在迷宫之中,低头一看,连自己都看不见。
无声地移开视线,枝伊觉得自己继续依赖周曼的做法很自私,在她无法给予周曼任何回应的前提下。
那团火熄灭,周曼恢复平静,她的勇气是用来推动自己前行的,不是用来逼迫枝伊的。
机会摆在眼前,但她不允许自己争取。
周曼说:“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只要你需要,你过来或者让我过去都没问题,别有心理负担。”
积极治疗了两年,也接受范母的生活管理两年,范晟浩的情况没有好转,枝伊依旧没有自然受孕。
受了两年打击的范晟浩不想作无谓的坚持,没有提前和枝伊商量,只在晚饭前告知枝伊:“去做试管婴儿吧,我已经约了医生明天上午九点半,你现在就请一天病假。”
那天之后,枝伊的所有账号都停止了更新。
许是看在枝伊愿意温顺地配合繁琐的检查、吃药打针促排卵等事的份上,也接受了自己在网上看到那些帮助怀孕的文章的惨败,范母对自己定下的规矩不再严格执行,放松了对枝伊的监控,枝伊重新获得手机的自由使用权。
枝伊在将近凌晨的时候躲在浴室里,给周曼打电话。
周曼很快接通电话,有点急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准备取卵,做试管婴儿。”枝伊吸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擦掉忍不住落下的泪水。
终是走到了这一步,周曼躺在床上,绝望地闭上双眼,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世人对孩子的病态执念终是将枝伊也拖下深渊了。
枝伊的声音里有哭泣的痕迹:“我被抽了很多管血做检查,打了很多针,吃了很多药。”
周曼用在痛苦里挣扎过的声音问:“很痛吧?”
“嗯,很痛很痛。那些针和药把我的身体弄得很难受,我像每天都患了重感冒一样,手脚发软,皮肤时不时发麻,而且头脑昏沉,打不起精神,一下班回家就要睡觉。我刚刚睡了几个小时,十一点多才起来吃晚饭,现在准备洗澡。”
听着枝伊哭得略显急促沉重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周曼问:“枝伊,你真的不能让这场闹剧停下来吗?”
枝伊没有回答,如同不知道如何回应周曼的感情。
那通宣判死刑一般的电话之后,周曼睡意全无,动作僵硬地坐起来,与满室昏暗融为一体。
她不想失去枝伊,她宁愿失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想失去枝伊。
她希望自己可以做到很多事,例如像一个横刀立马的将士一样,奔赴到枝伊身边,挥刀斩断枝伊身上的枷锁,将枝伊从深渊中拯救出来,让枝伊恢复自由之身。
可实际上,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曾经很羡慕枝伊,曾经觉得枝伊万千晨曦中最温暖也最耀眼的一缕光,而如今,她似乎拥有了她渴望的那种自由生活,似乎实现了所想所盼,她和枝伊的处境甚至调换了过来,她潇洒自在地活着,而枝伊被婚姻的责任和生育的任务关禁闭。
她的心却仍未寻到安稳之地。
还不够,还不够,她对枝伊的爱的终点并非独善其身。
枝伊大概是想粉饰太平,让一部分自己回到过去的状态,至少是在周曼面前的自己,所以那晚之后,枝伊与周曼的交流中再没有关于试管婴儿的任何信息,连一贯的关于丈夫和婆婆的诉苦也少,因枝伊浸泡在一汪苦水里,而不是偶尔品尝到痛苦的滋味,所以没有了谈论的必要,只能苦中作乐。
周曼配合着枝伊的意愿,没有谈论以家庭为名的危疑处境,没有提及枝伊曾经透露的凄苦。她无法让暴风止歇,只能伸出一双手,拢在那一点风中的火种周围,提供方寸之地,让那火得以喘息,继续燃烧。
她们谈论鲜花和雨露,服装和首饰,绘画和书籍,照片和电影,音乐和舞蹈,旅行和运动,过去和未来,仿若回到了从前刚刚重逢的时候。
半年后又是一通边哭边说的凌晨时分才打来的电话,无情地吹灭了那一点火种。
枝伊的话语中只有一派惨淡:“曼曼,我怀孕了。”
周曼说不出恭喜的话语,如果要论世上最不想枝伊为别人生孩子的人,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在听见枝伊泪滴坠落的声音的幻觉中,周曼许久才找到能够顺利表达的语句:“总算是成功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保护好自己,生活中事事都必须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