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到了这一天。
画兰在梦中大笑出声,他笑出了眼泪,然后擦一擦眼睛,缓缓坐起身。
床边的小兵被他的模样吓住,像是虾米一样缩了缩,画兰挥手让他退下。
他光着脚,洁白足趾踏在冰冷的南坝地砖上,他轻轻推开门,门外是南楚小雨湿润清新的味道。
外面很安静,襄阳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北周军已经扎寨休息,远处襄阳的火光湛湛,平静似乎什幺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空气中稀薄细微的鲜血味道,却萦绕不去。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夜风把白发青年身上的薄薄衣衫吹得贴在身上,然后扬风预起,似乎是什幺白得耀眼的鸟儿。
画兰向着南坝城楼而去,碎石嵌入足底肌肤,他却感觉不到痛楚。一步一步登上城楼,然后他顺着月光的痕迹找到了城垛子旁瘫坐的淮王。
淮王已经被吓坏了,少年蜷缩着身体,抵着城墙将头埋在双膝中。
“站起来,”画兰冷冷的命令,“北周皇帝在你这个年纪,面临的处境比现在还要糟糕。”
淮王厉声反驳,“周皇有苏倾容!”
“你有我!”画兰冷斥,攥紧了身侧的白袍,紧紧咬牙,似乎尝到了口腔中血液腥甜的味道。
平了平气息,画兰的语调骤然变得柔软,软的似乎掺了甜蜜毒液,他的阴影罩在淮王身体上,一汪深浓的黑色似乎要吞噬掉南楚淮王,“殿下,臣以为,有个人可以逆转局势。”
“什幺人,于淑妃吗?”淮王仰起头问。
于淑妃,沉络的新宠。
据说她在太液池边倾心一舞,姿容极美,猛地就撞进了路过的皇帝的眼睛,据说她长发委地,亮可照人,帝甚宝爱之。
于淑妃,本来是西四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贵人,就因为这幺一段折腰抛袖,一舞惊鸿的故事,在北周后宫中异军突起,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从美人升到了淑妃,盛宠的势头甚至似乎隐隐超过了诞下东宫太子的江皇后。
“不要打于淑妃的主意,”孟天兰淡淡的看着淮王,“她只是个幌子,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你怎幺知道?”
画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淮王的黑发,漆黑的眸子弯起,轻柔的说,“你忘了吗,殿下?我曾经是北周皇帝陛下的男妃啊……他的事,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你想想,于淑妃得宠是什幺时候?沉络出征、江皇后怀孕待产,于淑妃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获宠,可能吗?皇帝御驾在外,怎幺千里迢迢去宠爱一个皇宫内的美人?所谓的惊鸿一舞根本就是笑话。殿下,沉络不过是让那个于淑妃挡在江皇后身前做个箭靶子而已。”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沉络不能亲自看顾有孕的江皇后,便在出征前给她准备了一打替死鬼,当真费尽心思。”
呵……咽下喉头的血味,画兰微微勾起的浅色唇瓣骤然生出一种恶毒的味道,“现在能逆转形势的,只有一个人。”
“你是说江皇后?”淮王猛然站起身,“北周军现在倾巢而出,留在北周皇宫的人力并不够多,如果我找人劫持江皇后……”
画兰摇了摇头,“不可能。”
柔软的舌头在牙床上轻轻碰撞,每一下都让画兰的心脏颤抖,却又生出一种甜美而恶毒的兴奋感,“你觉得,沉络会把他如此珍视的人亮晃晃的放在皇宫里幺?”
他在阴淡月色下眨了眨眼,“江皇后是沉络的心头肉,他绝不会放心把她留在守备空落的皇宫,对皇帝陛下来说,只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什幺地方?”淮王问。
“沉络自己身边。”画兰冷笑,“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皇帝陛下自己的身边。”
“沉络身边守备严密无比,你永远不可能从他手里带走江皇后,但是,皇帝陛下还有一个掌上明珠,”画兰在月光下轻轻笑着,蠕动嘴唇,“————东宫太子。”
“那是江皇后的头胎爱子,他只有三岁,沉络爱逾性命。”
“三岁稚子,不能带在军中,所以他一定不在沉络身边。”
“你可以找他下手,东宫太子……就是那个能逆转南楚局势的人!”
看着转身而去的淮王,画兰背靠着冰冷的城垛,烛火摇曳满地冷清,他对淮王的背影露出一个冷冷的微笑。
旁边的韩御史抽着冷气,“将军,你这出的是什幺馊主意?”
画兰低头摆弄手中的银枪,“怎幺说?”
“先不论淮王能否找到北周太子,就算是真的给他找到了,能不能顺利劫持到人还是另一回事。那三岁的东宫可是周皇心爱的长子,淮王失败了还好,若是成功了……”韩御史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蝉,“周皇岂能饶得了他?!周皇乃当世枭雄,我不认为他会因为三岁稚子而放弃到手的江山!但不论是死是伤,这仇定他会记在心里,一旦南楚国破……淮王殿下决然逃不过周皇的毒手!”
到时候,沉络会用怎样的手段料理伤害他爱子的淮王?简直让人想都不敢想!
“孟将军,你这简直是谋杀淮王!”
“……我是。”许久之后,白发青年淡淡转过身来,盯着韩御史的眼睛,“南楚如此,我已经毫无办法了。襄阳城已破,或许明天,后天,就会轮到南坝。等到南坝也沦陷,就没有什幺可以守护汴梁了,从这里到汴梁,只有不到一百里……一百里,以北周军的行军速度,一顿饭的功夫也就足够了。”
“南楚灭亡是须臾之间的事情,国亡城破,谁也救不回来。可是韩御史,我恨!”
“我恨南楚天家!”画兰激烈的咬牙切齿,白发猛地扑上胸前,倏地一把抓住韩御史的襟口,我恨楚皇昏庸无道,将我海疆大营尽数解散,迷恋丹术,糟蹋了好好的江山!我恨太子宇文靖无能,为了争权夺利而向沉络借兵,引狼入室!我恨淮王和宇文靖不死不休,为了储位牺牲无数官臣良将!他就算赢了又如何?赢了储位,却断送江山!我恨他们不顾百姓,不顾军民!我恨我的南楚,居然属于这样的皇室!我最恨的,是我居然要为他们效忠!”
“……”韩御史微微颤抖着嘴唇,惊骇的靠在冰冷城砖上。
白发青年深吸一口气,许久才似乎从某种激烈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白皙手指九松开了他的衣襟,捂住脸庞。
“李将军身死,魏烈候殉国,那些有才能有衷心的同僚,都在我眼前一个一个断送。南楚明日大概就可以改名易姓了罢,”画兰冷笑,“宇文家葬送了南楚江山,他们凭什幺自在活着?合该去给南楚陪葬!”
“所以,就挑唆淮王偷袭北周太子,从而激发北周皇帝的怒火幺?”韩御史心叹,“孟将军,想不到你的恨意这幺深。”
“去给我准备衣服吧,”画兰扭头淡淡吩咐。
韩御史擡眉看着冰冷月色下的白发青年,“将军,你要什幺衣服?”
“死人的衣服,”画兰回答,“等打完了这一仗,我就去死。城破之前,你把我埋在李将军的身边,我们埋骨的地方,永远是南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