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骨骸,我们的血肉,都要腐烂在自己的故土上,我会用自己的鲜血和灵魂为故国留下一个方寸之地,即使全部江山都跟着姓了沉,我坟头的那柱香也要为南楚点着。要让后人知道,他们的将军死去的地方,就这幺一小片地方,永远都叫做南楚。”
当时城楼上有灯光辽远,远处夜雾深重,南楚的青年将军走到了绝境,一头白发素衣,清瘦身材有种竹一般的弧度。
韩御史哽着嗓子,他于灯火的暗影中躬下身躯,对着清雅的白发青年恭敬折腰。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下官会随着将军一起,合葬南楚。”
一代名将的结局,或许就是如此了吧。
如果不能拯救山河,那幺就共葬故土。
头上的月光冷冷的闪了一下,照着这位昔日的海疆名将。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襄阳半个城都在冒烟,北周军士们明戟银刀,在各个街巷桥拱之间穿梭而过,不时能听到铁甲马蹄的声响。
城已经攻破了,几个将军分片区带领着人收拾伤残,该烧的就要烧掉,免得引起瘟疫或者病情,粮食集中,金银入库,统统一丝不苟。
打仗的时候喧嚣震天,打完了就几乎是瞬间平静下来,夜色里襄阳灯火杳杳,藏灰色的棉瓦灰檐勾着一晚月色,安静的似乎能听到塔楼小铜铃的碰撞声、听到佛寺里依稀朦胧的低唱,整个城镇弥漫着南楚春日小雨的湿润和清新。
襄阳是汴梁的外的卫城,格局风味都和京城别无二致,襄阳虽然刚刚经过血洗,但北周军攻速很快,整个城市除了微微泛着血腥味之外,并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
闪电战向来是雷宇晨的第一选择,三年的大战彼此消耗下来,南楚已经耗竭了国库和膏血,城池馆驿这类烧钱的玩意儿还是破坏的越少越好,一座城池打下来越慢,就越破败,后续修整的花费也就越多。自从皇帝御驾前来督战之后,北周军的进攻速度就几乎在以每天两百里的速度疯狂推进。
不久之后,就是最后的汴梁大战。
雷宇晨遥遥望向对面南坝城的墙头,那里还竖着南楚最后几面凤凰旗,红底儿金黄的羽翼,极华丽的颜色,被春雨洗的很是鲜亮,裹在湿淋淋的旗柱子上。
攻打汴梁之前,要先攻下南坝,这将是南楚孟天兰的最后一战,也将是他和孟天兰最直接的一次交锋,雷宇晨时不时的就要往南坝墙头望一望,希望能看到那个单薄清雅,一头白发的青年。
街台儿上的血迹犹自鲜艳,一条一条如同纵横的纹路淌在青砖缝子里,雨水一冲就漫了上来,地上一层微腥的粉色水迹。
有驿使从城门纵马刷的冲过来,溅起半身的血水,流星一样眨眼不停的冲过去了,背后的青龙令旗卷着湿气烈烈狂舞。
“又是太子殿下的驿使,”雷宇晨冲身边的副将笑语,“殿下留守河阳,日日都要给皇上送信的,每天都赶在子时之前。”
东宫太子三岁稚龄,就已经可以写出极为流丽苍劲的飞白体,太子生于战时,皇帝亲手带的不多,但皇上极爱他,说是心头肉眼珠子也不为过。孩子太小,不能像江皇后一样带在身边儿,留在了相对安全的河阳,但是皇帝陛下每日都要等收到儿子手书、亲自过目之后才会休息。
“于淑妃不也天天派人送信?”副将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用手肘顶了顶雷宇晨的腰,男人八卦起来一点儿也不逊于包子铺里的大娘,“将军,夫人是江皇后的贴身姑姑,你消息道儿灵通,倒是给大伙讲讲这里头怎幺回事呗。于淑妃这到底是怎幺回事儿?她封妃的时候皇上人在河阳陪着太子殿下呢,怎幺就脱颖而出,青云直上了?还传的邪里邪乎,说把江皇后的宠都夺了。”
雷宇晨差点喷了,狠狠给了副将一个脑瓜崩,“把你的嘴巴趁早给老子闭紧!我上次就是大舌头,被皇上罚了五十军棍!宫廷内事,我可是再也不敢问啦!大战在即,给老子好好想想正事!”
……那也要劳逸结合幺。
副将翻翻白眼,这天赶天的急行军,攻城都不带歇气的,也不知道皇帝和丞相急什幺。眼看着南楚就在手里了,一点一点鲸吞蚕食不挺好的?非要一日五百里的攻城掠地,这是打算赶着在南楚皇宫过年呢?
打仗是打仗,好容易休息的时候还要给人嘴巴落锁,累不累啊?皇帝陛下后宫三千,雷将军娶了夫人,哪里懂得他们这些老光棍的一颗八卦心……哼。
……
襄阳城里血气没有散干净,皇帝是不入城的,金龙皇帐立在城外五十里的层层军阵包裹之中,三步一岗,五步一机,四处刀戟森立,高高鼎立的松油火把照着来回有序穿梭的玄甲卫。
周福全伸着脖子等在外头,听到马蹄声就紧赶着迎了上去,双手恭恭敬敬接过驿使手中青绸镶四爪游龙的卷轴,弯下腰笑,“驿使大人真准时,皇上一早等着太子殿下的信儿呢。”
老太监示意旁边的侍卫拉过驿使的马,“皇上正忙,大人先歇着,待皇上御笔回批了信,就交给大人送还河阳。”
正说着,旁的驿使也陆陆续续到了,一个面嫩的小驿使踮着脚尖喊,“周公公!麻烦等等,我这里还有宫里来的信件,要一并送给皇上过目的。”
周福全脸色淡淡的,只护着袖筒里东宫太子的卷轴,眼梢往那小驿使手里瞄了一瞄。
“既然送来了,就收了吧。”他撇嘴淡淡伸手接下。
驿使官们都长着眼色的,看到周福全这模样,就知道那不是什幺受待见的信件儿。小驿使知道自己这趟大概是白跑了,也不敢问周福全皇上御批什幺时候能下来,只讷讷牵着马退了下去。
周福全掂了掂手里厚沉沉的信筒,嗤的笑了声。
这封信,是打宫里于淑妃那寄来的。
这于淑妃也算是个人物,打从皇帝出征,竟是学上东宫太子的做派了,日日一封信送到军营里头来,生怕皇帝不记得她姓甚名谁。
可太子殿下是什幺人?皇帝的嫡长子,刚出娘胎就封了太子,日后承袭江山大统的人物。
皇帝说过,“小才靠勤,大才靠天”。太子甚为早慧,冷静典雅美姿容,像极了皇帝幼年那时。皇帝表面上虽然严厉,可是喜爱这孩子简直到了骨子里,每每回宫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这江山,不出意外定然是要交给东宫的。
而这位于淑妃嘛,就有点找不着北了。当初内务府刘公公把她从犄角旮旯翻出来,上报给皇帝,给她搏了个莫名其妙的淑妃,不过就是为了给待产的江皇后做个挡箭牌幺?别人不知道内情如何,她自己心里总不能没点底儿吧?
当初话说的很清楚——只封妃,不临幸,端的有名无实。你愿意抗着这幺个遭人怨的名声,咱就把你报上去。你不愿意,就自个儿宫里窝着,不要以为封了淑妃就能爬去皇帝眼皮子底下晃,外人把你捧上天,但你自己要清楚自己是个什幺身份。
一个有名无实的淑妃罢了……可即使有名无实,于淑妃也愿意。宫里西四所的清寂日子呆久了,不眼红江皇后那是不可能的事。人都有野心,也有侥幸的心,皇帝亲口给她封了妃,又赏赐了宫室宝物,她也渐渐的就生出些和江皇后争宠的意思来。
内务府办事很周全,做戏做的全套,不但高高的捧着于淑妃,还给她记了几回档。但这种富贵究竟是风里的铃铛,虚虚浮浮,一旦打完了仗,皇帝回宫,这个于淑妃的价值也就用尽了,皇帝不可能容许这幺个假宠妃继续戳在江皇后眼睛里添堵。
所以,于淑妃大概是想趁着这段时间把自己从假宠妃变成真宠妃吧。那每天一封信,情真意切,缠绵幽怨,只可惜满腔春情都付诸东流水了……且不说皇帝根本没空看她的信,江皇后人还在皇帝身边儿呢,哪容她插的进针去?
想着周福全摇摇头,掀起薄薄的油薄毡帐帘,把于淑妃的信筒扔到了书信档的格子里。信筒上绣着银丝梅竹,幽幽闪光在灯火下滚了几滚,就埋到角落里去了。
……
皇帐外和皇帐里恍若是两个世界,外头铁甲森森,帐子里头却春暖太平。